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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八章 比哀蘭特和布裡戈的愛情

  比哀蘭特的頭撞在門框上受了重傷,地位的高低跟耳朵差不多,正是女孩子家開始用紙卷兒卷頭髮的部分。第二天腫起一大塊。

  吃早飯的時候表姊和她說:「這是上帝罰你的。你不服從,不願意聽我說話,我一句話沒完,你站起身來就走,對我毫無規矩,應該吃這個苦。」

  羅格龍道:「可是還得用濕布敷著鹽,包起來啊。」

  比哀蘭特道:「噢!表兄,不要緊的。」

  監護人的話,可憐的孩子已經覺得是關切了。

  那個星期的結束同開始一樣,只是連續不斷的受罪。西爾維變得心思越來越巧,蠻橫霸道的手段越來越細到,越來越兇狠。伊利諾斯族人,柴羅基族人,莫依康族人,①大可向她請教。比哀蘭特頭裡作痛,說不出的難過,只是不敢聲張。

  ①三種都是北美的印第安族,白種人認為這些民族「最殘忍」。

  表姊生氣是因為她不肯招出布裡戈來,比哀蘭特偏偏拿出布列塔尼人的固執脾氣死不開口,這種沉默也很容易瞭解。孩子瞧著布裡戈的時候是什麼一種眼風,現在讀者體會到了吧?

  她相信人家一發現布裡戈,她和布裡戈的關係就要斷絕;但她的本能只希望朋友留在身邊,知道他在普羅凡心裡很高興。

  真的,她看到布裡戈不知有多麼快活!見著童年伴侶的面,她當時的眼神好比放逐的人遠遠望著家鄉,殉道的人望著天國,他們憑著熱情熬受毒刑的時候往往有這種奇妙的幻象。比哀蘭特最後一個眼風是什麼意思,布裡戈完全懂得;他刨板子,拉開兩腳規,或者量尺寸,裝配木料的時候,老是搜索枯腸,要想個方法和比哀蘭特通信。臨了想出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計策。更深夜靜之後,只要比哀蘭特從樓上放下一根繩子,他就好把信系在上面。比哀蘭特頭上的傷正在變成膿腫,身體的發育本來受著阻礙,雙重的病使她痛苦不堪;幸虧她也轉著和布裡戈通信的念頭,才能支持。兩人心中抱著同樣的願望;雖則分離,彼此的心思完全一致。比哀蘭特精神上每受一次打擊,劇烈的頭痛每發作一次,總是私下想:「布裡戈在這裡!」這麼一想,她就熬著痛苦,一聲不出。

  在教堂裡遇到比哀蘭特以後的第一次趕集,布裡戈在菜市上偷偷的等他的小朋友。比哀蘭特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晃晃,象十一月裡快要脫離枝幹的樹葉:布裡戈看了竭力定下心神,走過去和賣水果的女人還起價來,因為兇悍的西爾維也在和那個女的爭多論少。他塞了一張字條給比哀蘭特,傳遞的手法非常自然,一邊照樣和賣水果的說笑,象老奸巨猾一樣鎮靜,若無其事的神氣仿佛是一輩子幹這個勾當的。其實他的血在心房裡沸騰,靜脈動脈幾乎都要爆裂;耳中只聽見嘶嘶的聲音。表面上他的堅決果敢不亞於老資格的苦役犯,內心卻天真老實,直打哆嗦,完全象做媽媽的夾在兩種危險,兩座懸崖之間進退不得。比哀蘭特和布裡戈同樣頭昏目眩,把字條塞入圍裙口袋,腮幫上一塊塊的紅暈變成火剌剌的櫻桃紅。兩個孩子當時精神上的激動,普通人便是經歷十次愛情也不過如此。他們以後單單想到這一段時間就覺得心驚肉跳。

  西爾維聽不出布列塔尼口音,料不到布裡戈是比哀蘭特的情人;比哀蘭特便帶著寶貝回家了。

  兩個可憐的孩子的信,後來在一場醜惡的官司中成為重要文件;要不鬧出可怕的事,那些信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下面就是比哀蘭特晚上躲在房裡看的字條:

  親愛的比哀蘭特,半夜裡大家睡覺的時候,我要為你熬夜,每天晚上守在廚房窗下。你從樓上放一根繩子下來,讓我的手能夠抓到,你有什麼話,寫下來縛在繩上;那不會有一點兒聲音。我用同樣的方法給你回信。聽說你經過他們教導,已經認得字,會得寫了。你的可惡的親戚應當待你極好,偏偏待你極壞!比哀蘭特,你是為國犧牲的上校的女兒,兩個混帳東西膽敢逼你替他們做飯!……你的鮮豔的皮色,強壯的身體,原來是這樣送掉的!我的比哀蘭特,你現在怎麼樣?他們怎樣擺佈你呢?我看得出你不舒服。噢!比哀蘭特,咱們回布列塔尼去吧!我掙的錢盡夠供給你:你可以有三法郎一天,我每日掙到四五法郎,只花掉一法郎半。我重新見到你之後,就向老天爺祈禱,求他把你所有的痛苦給我,所有的快樂給你。你幹嗎讓他們收留你呢?你奶奶比他們好多了。兩個羅格龍竟是兩條蛔蟲,弄得你生氣全無。你在普羅凡走路的樣子,跟你在布列塔尼的時候不同了。咱們回家鄉去吧!不管怎樣,反正我留在這兒幫助你,聽你吩咐,你要什麼,你說吧。你需要錢的話,我有六十埃居①;可是我沒法吻著你的手交在你手中,只能扣在繩上遞給你。唉!比哀蘭特,在我眼中,久已沒有晴朗的青天了。自從送你上了那輛該死的驛車,我沒有快活過兩小時;等到我重新和你相會,你又不是原來的面目,只剩一個影子了;那老妖精的表姊擾亂了我們的幸福。現在我們的安慰只有每星期日一同向上帝禱告,這樣也許上帝更容易接受我們的要求。我不同你說再會,親愛的比哀蘭特,今天夜裡等你。

  ①合一百八十法郎。

  比哀蘭特讀著信感動得不得了,看了又看,念了又念,直消磨了一個多鐘點;一想到手頭沒有紙筆,心裡急起來。她馬上在頂樓與客廳之間作了一次艱苦的旅行,拿了紙筆墨水,總算不曾驚醒兇橫的表姊。半夜前一會兒,她寫成下面一封信,後來也在庭上宣讀的:

  我的朋友,噢!是的,我的朋友,只有你雅克和我奶奶是愛我的。但求上帝不要見怪,的確只有你們兩個人,我不多不少,一樣的愛。我年紀太小,記不得好媽媽;可是我愛你雅克,還愛我奶奶,還愛我爺爺,——求上帝允許他進天堂,他活著的時候為了破產痛苦極了,而他的破產也就是我倒黴的根源,——如今只剩你們兩個,我愛你們的程度同我受罪的程度一樣!所以要知道我多麼愛你們,就得知道我多麼痛苦;可是我不願說出來,免得你們受不了。我們對狗說話也不象他們對我那麼凶。他們簡直不當我人看。我曾經象面對上帝一樣盤問自己,也沒找出對不起他們的地方。你不曾跑來唱那支新婚歌以前,我把所受的痛苦看做上帝的慈悲,因為我老是求告上帝讓我離開世界,既然我病得厲害,准是上帝聽見了我的禱告。可是布裡戈,如今你來了,我就要同你回布列塔尼去投奔我奶奶。她是愛我的,他們說她吞沒我八千法郎,我也不在心上。我會有八千法郎麼,布裡戈?倘使有,你能不能打聽出來?那一定是胡說:有了八千法郎,奶奶怎麼會住在聖雅各堂呢?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不願她知道我的苦處,叫她活了這麼大年紀還要牽腸掛肚:她曉得了會氣死的。當初她倒黴之後我要幫她做活,她攔著我說:「不用,不用,小寶貝;好好一雙手別弄壞了!」現在人家叫她孫女洗碗,給她知道了還了得!唉!你沒看見我的手指甲才乾淨呢!我常常買了糧食提不起籃子,從菜市上回家胳膊酸疼得要死。可是我不相信表兄表姊天性惡毒,只是喜歡一天到晚嘀咕埋怨,還認為我不能離開他們。表兄是我的監護人。有一天,我忍耐不住,想逃走,對他們老實說了,表姊回答說警察會把我抓回的,監護人有法律撐腰。我完全明白,表兄表姊代替不了爸爸媽媽,正如聖者代替不了上帝。可憐的雅克!叫我拿了你的錢幹什麼呢?還是留著,將來咱們做旅費吧。噢!我多想念你,想念龐奧埃勒,想念大池塘!咱們的好日子在那邊過完了,因為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雅克,我病得厲害。頭疼的時候真要叫起來,還有骨頭疼,背脊疼,不知為什麼腰酸得要命;只想吃古古怪怪的東西,象草根樹葉之類;也喜歡聞印刷品上的油墨味兒。沒有人的時候,我哭了;因為他們不讓我有一點兒自由,連掉眼淚都不許。我們所謂傷心原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恩典,但我對上帝淌眼淚也得躲在一邊才行。你會有那個好主意,到我窗下來唱新婚歌,不是受了上帝的啟示嗎?啊!雅克,表姊聽見你的歌,說我有一個情人。倘若你想做我的情人,就得好好的愛我。我永遠象過去一樣的愛你,做你忠實的僕人。

  比哀蘭特·洛蘭

  你永遠愛我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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