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哀蘭特(22)_巴爾札克

二十二

　　布裡戈的來到促發了羅格龍家的悲劇。但是我們先得說明那布列塔尼青年住在普羅凡的根由，情節才能連貫；在這場戲裡，布裡戈好比一個不開口的角色。

　　那天早上布裡戈溜走的時候，不但被比哀蘭特的手勢嚇了一跳，還因為小朋友神色大變而吃了一驚：他險些兒認不出來，幸虧比哀蘭特的聲音，眼睛，手勢，都使他想起小時候那麼活潑，那麼快活而又那麼溫柔的同伴。布裡戈跑了一段路，和屋子離得遠了，兩腿索落落的直打哆嗦，背上火剌剌的發燒。他看到的不是比哀蘭特，而是比哀蘭特的影子。他滿腹狐疑，擔著心事，一直爬到上城，揀一個望得見廣場和比哀蘭特住家的地方歇下。他望著屋子好不難過，胸中湧起無數的念頭，神思恍惚，好象掉進了無邊的苦海。比哀蘭特一定受著委屈，心裡不快活，想念布列塔尼！她怎麼啦？布裡戈翻來覆去想著這些問題，心都碎了；他這才發覺自己對這個異姓姊妹的感情如何深厚。男女兒童的愛情本來極少能持久的。這個奇怪的精神現象所引起的問題，便是保爾與維吉妮那個動人的故事，以及比哀蘭特和布裡戈的故事，都解答不了。

　　近代史上只有一樁有名的佳話算是例外。了不起的佩斯凱爾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十四歲就由雙方的父母定下親事，他們相戀相愛，結了婚，在十六世紀成為一個姻緣美滿，幸福無比的榜樣。侯爵夫人三十四歲做了寡婦，①美麗，風雅，人人愛戴，還有帝王追求；可是她進了修道院與世訣別，終身和出家的女子做伴。布列塔尼出身的窮工人突然之間動了這種傾心相與的愛情。當初他和比哀蘭特曾經互相照顧，他送比哀蘭特旅費又何等高興，跟在驛車後面沒命的奔跑，差點兒累死，比哀蘭特根本不曾知道！布裡戈在三年艱苦的生活中，全靠這一點回憶使他淒涼的日子得到一些溫暖。他為著比哀蘭特求長進，為著比哀蘭特學手藝，到巴黎去打算為比哀蘭特掙一份家業。

　　①佩斯凱爾侯爵一五二五年在沙場身負重傷，不愈身亡。侯爵夫人于一五三一年進修道院，是年三十五歲，並非三十四歲。——原編者注。

　　在巴黎住到半個月，忍不住想看看比哀蘭特，從星期六夜晚走到星期一早上；他本來預備回去的，但一見小朋友那副動人的面貌，決意在普羅凡住下了。正當比哀蘭特的眼睛被淚水蒙住的時候，布裡戈也冒出眼淚來：他不知不覺受了奇妙的磁性感應①的影響；這門科學雖則有那麼多證據，至今受著排斥。在比哀蘭特眼中，布裡戈固然代表布列塔尼，代表她最幸福的童年；在布裡戈看來，比哀蘭特竟和性命一般寶貴！布裡戈十六歲，還不會打圖樣，不會畫飛簷的側影，許多技術不曾學會。但他做的活兒每天能掙到四五個法郎，盡可在普羅凡謀生；那就和比哀蘭特靠近了；一方面拜一個當地最好的木匠做師傅，學完手藝，一方面可以保護比哀蘭特。

　　布裡戈一刹那間就打定主意。他赴回巴黎，算清帳目，拿了手冊，②行李，工具。三天以後，他投在普羅凡手藝最好的木匠，弗拉皮耶手下做夥計。勤謹安分，不喜歡喝酒和喧鬧的工人並不多，象布裡戈那樣的青年當然為師傅們歡迎。我們為了把布列塔尼人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只消知道他過了半個月在弗拉皮耶店裡升為大師兄，吃住歸老闆，跟師傅學計算和素描。木匠師傅住在大街上，離開長方形的小廣場只有百來步路，羅格龍家就在廣場的盡頭。布裡戈瞞著自己的愛情，絕對不露口風，只向弗拉皮耶太太打聽羅格龍家的歷史。弗拉皮耶太太告訴他，開小客店的老頭兒當初用了怎樣的手段奪得老奧弗萊的遺產。做過針線生意的羅格龍姊弟是怎樣的性情脾氣，也被布裡戈問清楚了。他早晨在菜市上撞見比哀蘭特陪著表姊，手裡提著滿滿的一籃食物，叫他看著直打寒噤。星期日布裡戈上教堂去，比哀蘭特那時穿得非常漂亮。布裡戈算在第一回發見比哀蘭特象個洛蘭小姐。比哀蘭特也瞧見她的朋友，做了一個奇怪的暗號要他小心躲藏。這個記號和半個月以前叫他快快溜走的手勢一樣，不知包含著多少意思。

　　①十八至十九世紀時歐洲盛行一種唯心派的學說，叫做磁性感應，大致認為人的精神有交感作用，催眠術也以此種作用為根據。巴爾札克最相信此種理論，常在小說中提到，在《於絮爾·彌羅埃》中尤有詳細敘述。

　　②當時工人用的一種身份證。

　　布裡戈在十年之內不知需要掙起一份多大的家私才能娶他的童年女友！將來兩個羅格龍傳給她的遺產既有屋子，又有一百阿爾邦田地一萬二千進款，還有百年的積蓄。忠誠的布裡戈沒有把手藝學到家以前，不願意隨便出去碰機會。只要是限於理論方面，在普羅凡學和在巴黎學反正沒有分別，他寧可住在比哀蘭特近旁。他要比哀蘭特知道他的計劃，知道有他在此照應，凡事都可依靠他。並且比哀蘭特連眼睛都變得蒼白無神了，布裡戈不揭破這個謎決不肯離開；因為人身上最後還能保持生氣的就是眼睛。比哀蘭特好象已經在死神的鐮刀之下，弓著背，快要倒下去了；布裡戈要弄明白她的痛苦從何而來。比哀蘭特兩次給他那種動人的暗號，不是否認彼此的友誼，而是要朋友格外小心，使布裡戈看著心驚膽戰。那是明明要他等待，切勿急於找她，否則對她有極大的危險。她走出教堂對布裡戈瞅了一眼，布裡戈發見比哀蘭特含著一包眼淚。羅格龍家從布裡戈來到以後所發生的事情，要布裡戈猜出來還不如學會圓積法的計算來得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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