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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突然之間,比哀蘭特不由自主的覺得兩個親戚討厭;過去她可從來不曾討厭過人。西爾維和老媽子帶比哀蘭特上三樓去睡,就是布裡戈看見掛卡裡哥布窗簾的那一間。房內擺著一張單人床,藍漆的杆子上吊一頂布帳子,一口沒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櫃,一張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鏡子,一張底下沒有門的難看的床幾,還有三把破椅子。因為是頂樓,前面牆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著藍地黑花的起碼花紙。地磚塗過顏色,上過蠟,踏在腳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塊薄薄的粗布條編的墊子。用普通雲石砌的壁爐架,上面嵌一面大鏡子,架上擺一對金漆的銅燭臺,一隻俗氣的礬石杯子,兩隻鴿子蹲在兩邊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爾維巴黎臥房裡的東西。

  表姊問:「你覺得這裡舒服麼?」

  孩子用清脆的聲音回答:「噢!美極了!」

  女傭人喃喃說道:「她倒好說話。要不要暖暖被窩呢?」

  西爾維道:「好吧,恐怕被單潮了。」

  阿黛勒送上湯婆子,還拿來扣睡帽的帶子。比哀蘭特睡慣布列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這裡的布又細又軟,詫異得很。孩子安頓完畢,睡下了;阿黛勒一邊下樓一邊忍不住說:

  「小姐,她的全副家當還不值三法郎。」

  西爾維自從行出一套辦法,節省開支以後,為了只點一盞燈,只生一處火,叫女傭人晚上坐在飯廳裡;逢著古羅上校維奈律師上門,阿黛勒才退入廚房。那天比哀蘭特到了,整個黃昏都不寂寞了。

  西爾維道:「明天就得給她裡裡外外做起衣衫來,她簡直什麼都沒有。」

  阿黛勒道:「她只有腳上一雙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

  羅格龍道:「她那個地方就是這樣。」

  「小姐,她瞧她的房間的神氣,您看見沒有?老實說,那間屋子給小姐的表妹住還不夠體面呢。」

  西爾維道:「得了吧,別胡說。你看她已經高興死了。」

  阿黛勒掏空了比哀蘭特的小包,說道:「天哪!這樣的襯衫!不要刺肉嗎?真的,一樣東西都穿不得了。」

  男東家,女東家,女傭人,一直商量到十點鐘:襯衫該用怎樣的竹布,多少錢一尺的,襪子需要幾雙,襯裙用什麼料子,要多少條,估計比哀蘭特的內外衣衫總共要多少錢。

  羅格龍對姊姊說:「你少了三百法郎辦不了。」他按著老習慣,記著每樣東西的價錢,總數已經用心算加好了。

  西爾維道:「要三百法郎!」

  「對,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兩個從頭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錢在外。

  西爾維上床的時候心裡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個字倒把她當時的心思表現得活龍活現。

  愛情濃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賦有愛情的特色:溫柔,活潑,快活,高尚,熱心。比哀蘭特便是這樣一個孩子,生來極敏感,至此為止還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過一點兒不順心的事;她看到兩個表親的態度,覺得心上受了壓迫,痛苦得很。對她說來,布列塔尼是個苦地方,可是充滿溫暖的情意。洛蘭家的兩老做起買賣來一無能力,但象一切沒有心計的人一樣,感情最豐富,脾氣最爽快,待人最體貼。他們的孫女兒在龐奧埃勒只順著她的天性發展,沒有受過別的教育。比哀蘭特可以隨便在池塘裡划船,在鎮梢上和田野裡跑來跑去,跟同伴雅克·布裡戈在一起,同保爾和維吉妮①完全沒有分別。兩個孩子竟是人人疼愛,個個喜歡。他們自由自在,整天忙著小孩子的各式玩意:夏天不是去看釣魚,便是捉蟲,採花,種這樣種那樣;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宮,扔雪球打架。他們到處受人歡迎,看到笑臉。到上學的年齡,家裡遭了變故。雅克死了父親,沒法生活,家屬送他去學木工,師傅看他可憐,不收飯錢,象後來比哀蘭特在聖雅各堂一樣。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濟院中,可愛的比哀蘭特也照樣受到大家的憐惜,寵愛,照顧。孩子受慣這樣的溫情,連陌生人和驛車上的車夫對她的神氣,說話,眼風,態度,都不象對別人那樣;如今在她迫切嚮往而又那麼有錢的表親身上反而看不見這些。所以除開新到一個地方大感驚奇之外,還有精神氣氛的改變使她心情更複雜。人的心和身體一樣會覺得忽冷忽熱。可憐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①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的牧歌體小說《保爾和維吉妮》中的男女主人公。

  在鄉下長大的兒童都起得很早,比哀蘭特第二天比廚娘早醒兩小時。她穿好衣服。在表姊頭頂上的房間裡走了一會,望望小廣場,想下樓,看見樓梯那麼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紋,鑲的銅皮,各種裝飾品和油漆等等飽看了一會。走到底下,沒法打開通往花園的門,只得退回樓上;等阿黛勒醒了又下來,直奔園子。她稱心如意的在園中走了一轉,一直到河邊,看見亭子怔了怔,走進去了;到表姊西爾維起來為止,她還在東張西望,覺得沒有一樣東西不新奇。吃早飯的時候,表姊對她說:

  「原來是你,小傢伙,天才亮就在樓梯上摸來摸去,鬧出許多響聲來。我被你吵醒了,就此沒睡著。你應當非常安靜,學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兒。你表兄不喜歡吵鬧。」

  羅格龍道:「還得留心你一雙腳。你穿著糊滿泥巴的鞋子跑進亭子,把地下打滿腳印。你表姊喜歡乾淨。你這麼大的姑娘也應當懂清潔了。難道你在布列塔尼不曉得乾淨嗎?啊,不錯,我從前去收買絲線看見那些野人,真作孽啊!」

  羅格龍拿眼睛望著姊姊說:「嗯,她胃口倒不錯,好象三天沒吃飯了。」

  這樣,比哀蘭特一開頭就覺得被表兄表姊的責備傷害了,為什麼傷害,她不明白。她生來率直,坦白,天真未鑿,根本不會用腦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點上不對,直要以後吃了許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發見比哀蘭特處處表示驚訝,心中很高興,想趁此機會讓自己得意一下,吃過早飯便帶她參觀華麗的客廳,告訴她一切貴重物件都不能亂動。單身人因為生活孤獨,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託,往往把虛構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歡貓,狗,金絲雀,有的喜歡女傭人,有的喜歡上司。羅格龍和西爾維兩人沒頭沒腦的喜歡他們的屋子和家具,他們為之花了那麼多錢呢。西爾維發覺阿黛勒不會擦抹家具,永遠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幫傭人收拾。這番打掃工作不久成為西爾維的正經事兒。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舊,反而更有聲價!目的是要動用而不能用舊,不能弄髒,木料不能擦傷,漆水不能脫落。老姑娘不久為這件事著了迷。她櫃子裡藏著零碎的呢絨,油蠟,清漆,各種刷子,用起來和做紫檀木器的專家一樣內行;她有專用的雞毛撣子,專用的抹布;儘管擦洗打磨,根本不會損傷出血①,她身子才結實呢!目光象鋼鐵般又冷又硬的藍眼睛,連家具底下也隨時望得進去。所以要發見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發見牧羊女腳下的羊還容易。西爾維在蒂番納家有話在先,就不能為著三百法郎退縮。

  ①暗指小姑娘擦洗家具和地板容易使月經失調。下文可看到這是構成比哀蘭特致命疾病的原因之一。——原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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