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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窗簾嗎?……紅的!家具嗎?……紅的!壁爐架呢?……紅地黃斑紋的雲石!燭臺和座鐘呢?……紅地黃斑紋的雲石!古銅座子式樣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羅馬式的燭臺花紋,加上希臘式的枝條葉瓣。座鐘頂上蹲著一只好脾氣的胖獅子,象兩個羅格龍一樣傻支支的瞧著你。那種所謂裝飾獅子完全歪曲了真獅子的面目:腳下踩著一個大圓球,表現裝飾獅子特有的生活習慣,它和左派議員一樣老抓著一顆黑珠,①也許竟是立憲派的象徵。座鐘的外殼式樣古怪。壁爐架上的大鏡子鑲的石膏框雖然全新,卻猥鎖得很,一派小家子氣。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現在壁爐前面的小屏風上,他把紅呢疊成許多縐襇,中央用一個窗簾鉤子扣起來:那是特地想入非非為兩個羅格龍設計的,他們指給客人看的時候不知有多麼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掛一些水晶吊燈,用綠布罩仔細罩著,倒正好遮醜,因為吊燈惡俗之至,古銅燈腳的顏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面網絡的暗黃漆尤其難看。底下一張喝茶用的圓桌,雲石面子不用說也是紅地黃斑紋;閃光的金屬盤子裡擺一套描花的磁器茶杯,畫的花真叫天曉得!杯子中間一個象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邊上鑲著銅箍,四周的瓜棱象中世紀人穿的短襖,一把糖夾子恐怕是永遠用不到的:將來咱們的孫女輩見了准會直瞪眼睛。客廳糊的是冒充絲絨的紅花紙,四邊鑲上細銅條子,四角用極大的棕葉飾件做帽釘。每一塊護壁板上疊床架屋掛一張彩色石印畫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們精緻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樹根,釘著斜紋細呢面子,一共有兩張長沙發,兩張大單人沙發,六把大圈椅,六把單靠椅。半桌上供一個所謂梅迪契款式②的礬石花瓶,套著玻璃罩;還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奪目的小酒瓶架,我們早已聽熟了:普羅凡只此一個!窗上掛一層華麗的紅綢窗簾,一層薄紗窗簾;每扇窗下有一張牌桌。地毯是奧比松出品,兩個羅格龍挑了普通圖案中最俗氣的一種,紅地玫瑰花。客廳好似沒有人動用的:書啊,畫片啊,家具上面的小擺設啊,一樣都沒有,」蒂番納太太說著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滿著紀念冊,時髦玩意,人家送的各種有趣東西。「既沒有鮮花,也沒有經常調換的小玩意。屋子冷冰冰、乾巴巴的,和西爾維小姐一般無二。布豐說得好:風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廳都有一個風格。」

  ①國會表決議案時贊成的投白珠,反對的投黑珠。王政復辟時代的左派是反對黨,即所謂自由黨或立憲派。此處巴爾札克譏諷左派議員,手持黑珠,頑固地充當反對派。

  ②意大利梅迪契家族於十六世紀在羅馬修建了一座華麗的別墅,叫梅迪契別墅。一八〇一年由拿破崙購買下來。室內擺設奇特,後人稱之為梅迪契款式。——原編者注。

  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含譏帶諷,一路描寫下去。拿樓下的屋子做樣品,不難猜到二樓上姊弟倆住的房間,他們也帶客人參觀了。可是聰明的包工攛掇兩個羅格龍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講究,憑你怎麼猜想也想不出來。門上的嵌線,反面也有做工的護窗,壁帶高頭的裝飾,顏色鮮麗的油漆,塗金粉的銅拉手,叫人的鈴,能夠吸掉煙灰的壁爐煙囪,避潮氣的新設備,樓梯上油漆的細木嵌花圖案,過分細巧的玻璃窗和鎖鈕:總之,凡是能提高屋子聲價,討布爾喬亞喜歡的無聊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沒有一個人願意上羅格龍家應酬,他們的野心無法實現。謝絕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會,不是迦斯朗太太家,便是迦拉東太太家,不是于裡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納太太家或是專區區長家,日程排滿了。兩個羅格龍只道擺幾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結果只招來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處都有的篾片;正經人一個都不來拜訪。西爾維為她心愛的家花了四萬法郎一無收穫,大吃一驚,決意省吃儉用,把那筆錢掙回來。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外省和在巴黎同樣困難;西爾維眼見請人吃飯實現不了這個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頓,酒還不算在內,便趕緊停止請客。她打發了廚娘,只雇一個鄉下姑娘打雜。燒飯做菜由西爾維親自動手,說是她喜歡烹飪。

  回到普羅凡十四個月以後,姊弟倆變得一無所事,完全孤獨。西爾維被人從交際場中排擠出來,對蒂番納,于裡阿,奧弗萊,迦斯朗,以及普羅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齒痛恨,稱他們為幫口,跟他們的關係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組織第二個集團和他們對抗,無奈身份較低的布爾喬亞全是做小買賣的,只有星期日和節日才得空閒;此外只剩下一些名聲不好聽的人,如維奈律師和奈羅醫生之類,或者是沒法招待的拿破崙党,例如男爵古羅上校。其實羅格龍不知謹慎,已經和他們有了接觸,上層的布爾喬亞警告他也沒用。因此姊弟兩人只能呆在飯間的火爐旁邊,回憶他們的買賣,老主顧的面貌和別的愉快的事。過完第二個冬天的時候,他們覺得百無聊賴,從早到晚不知怎麼消磨光陰。臨到睡覺,他們說:「總算又過了一天!」兩人早晨起來儘量拖時間,在床上多躺一會好一會,慢條斯理的穿衣打扮。羅格龍自己剃鬍子,把臉色細細打量,看出什麼變化就去報告姊姊。他和女傭人爭論洗臉水的冷熱;到園子去看種的花發不發;在河邊蹓躂,那兒他蓋了一個亭子。他檢查門窗木料有沒有漲縮,框子有沒有開裂,圖畫嵌的是否牢固。回進屋子,他告訴姊姊一隻母雞病了,或是什麼地方有黴點,叫他擔心;姊姊一忽兒擺刀叉,一忽兒埋怨女傭人,裝做十分忙碌。對羅格龍最有用的家具莫過於那個晴雨錶,他無緣無故就走上去瞧一眼,象對朋友似的親親熱熱拍幾下,說道:「天氣惡劣呢!」姊姊回答道:「哦!是這個時令麼。」有人上門,羅格龍少不得向他稱讚那個儀錶的許多妙處。中飯又花掉一些時間。兩人每吃一口都嚼個半天,因此消化極好,不用怕生胃癌。他們看看《蜂房報》和《憲政報》,把時間捱到中午。巴黎報紙是和維奈律師古羅上校合訂的。羅格龍親自把《憲政報》送給上校。上校住在廣場上馬特內先生屋裡;羅格龍最喜歡聽他長篇大論的談話,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麼危險。他不知輕重,向古羅提到城裡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幫口裡議論古羅的話搬給他聽。上校對誰都不怕,又是打槍擊劍的高手,把蒂番納的老婆和她的于裡阿,還有上城裡擁護官方的人,罵得體無完膚,說他們受外國津貼,為了鑽謀差事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臨到選舉逞著自己的心意亂念當選人的姓名,還做下許多別的混帳事兒。下午兩點前後,羅格龍出門兜個小小的圈子。倘若有個小商人在店門口攔著他問:「羅格龍老頭,身體怎麼樣?」他就很高興。他和人攀談,打聽城裡的新聞;普羅凡的閒言閒語,他都聽在耳朵裡拿去傳佈。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氣好的日子,還往山溝裡小路上蹓躂。有時遇到幾個和他一樣出來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羅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樸實的學者整天和書本做伴。讀者不妨想像一下,那些人談起話來,羅格龍在旁聽著是怎樣一副情景。助理推事德豐德裡爾名為法官,主要是個考古學家,他指著山下的盆地對醫生的父親,博學的老馬特內先生說道:

  「你倒替我解釋一下看看,為什麼歐洲的有閑階級都趕到斯帕①去,不上普羅凡來?法國醫學界不是明明承認這兒的礦泉性質更好,包含的鐵質,治療的功能,可以同咱們薔薇花的藥性並駕齊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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