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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總之,我相信將來一定有個幸福的結局,信念之堅使我十個月以前就在聖奧諾雷區買下一所最美麗的住宅。如果我能重新收服奧諾麗納,我決不願意她再看到這所屋子和她當年逃出去的房間。我要把偶像供奉在一座新的廟堂裡,讓她覺得開始一種完全簇新的生活。新屋正在裝修,我要它在高雅與富麗兩方面都登峰造極。有人和我提到一個詩人,說他愛上一個歌女,在鍾情的初期,還不知道歌女將來怎樣對待他,便買下了一張巴黎最好看的床。如今法官之中最冷靜的一個,公認為御前老成持重的顧問,聽了那故事竟然心裡每根神經都震動。議會講壇上的演說家,對於拿這種準備工作來培養他的理想的詩人,是很理解的。瑪麗-路易絲②來到法國的前三天,拿破崙在貢比涅行宮的床上喜歡得打滾……一切偉大的熱情都有這一類表現。我就象那詩人一樣的愛著,象拿破崙一樣的愛著!……」

  ①狂歡女神為象徵性的人物,身穿短裙,裙上系有小鈴,手持小木偶。

  ②瑪麗-路易絲(1791—1847),奧地利公主,拿破崙一見傾心,乃與約瑟芬離婚,娶以為後。

  聽到這最後幾句,我相信奧克塔夫伯爵擔心自己發狂的確是可能的了。他站起身,走來走去,一邊說話一邊舞動手臂;忽而又站住了,仿佛對自己那些激昂的話也吃了一驚。他沉默了半晌,然後想從我眼中找些同情的表示,說道:

  「我真是可笑得很。」

  我回答:「不,先生,您是不幸得很……」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像不到的!從我過火的說話上面,你可以,並且應該相信我有的是最強烈的癡情,因為九年之間它使我所有的機能都停止活動。但比癡情更強的是對她的崇拜,對她的靈魂、精神、風度、心地,以及一切與女性無關的成分的崇拜;對那些附著於愛情的,你一生念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從片刻的歡娛中體味到的日常的詩意。奧諾麗納的心靈與氣質的可愛,我在幸福的日子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樣沒有注意,可是追憶之下都看清楚了。這任性而倔強的孩子,受到了無情無義的遺棄,受到了貧窮的壓迫,竟變得那麼堅強那麼高傲。自從我看出她有這些崇高的品質以後,我越來越感覺到損失重大。而這朵天國的幽花竟然孤零零地躲在一邊枯萎憔悴!」他又帶著挖苦而沉痛的情緒往下說:「啊,我們上回談的法律,實際是等於由一小隊警察抓著我太太押送到這兒來!……這不是拖一具屍首回來嗎?宗教對她不起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詩意,只願意禱告而不願意聽教會的戒律。我嗎,我把寬恕、仁慈、愛,都用盡了,無計可施了。只剩下一個有希望成功的辦法:便是權術與耐性,象養鳥的人捕捉最機警、最敏捷、最奇異、最少有的鳥那樣的手段。所以,莫裡斯,那天德·格朗維爾先生在你面前洩漏秘密以後——那也是可以原諒的——,我覺得這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運的一種指示,正如賭徒在賭得最緊張的時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聽從的指示……告訴我,你對我的感情是不是能象小說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

  「伯爵,」我打斷了他的話回答,「我猜到您的用意了。可是,您第一個秘書想偷開您的保險箱;您第二個秘書的心,我是知道的,他可能愛上您的太太。難道您忍心送他到火裡去教他受難嗎?把手放在烈焰之中而不灼傷自己,您想可能嗎?」

  「你真是個孩子,」伯爵回答,「將來我會給你戴上手套去的!聖莫街上那所種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經教人騰出來了;住到那邊去的決不是我的秘書,而是我的一個遠親,審查官德·奧斯塔男爵……」

  我驚愕之下,歇了一會,然後聽見門鈴聲和一輛車直奔階前的聲音。不久聽差來報告德·庫特維爾太太和她的女兒來了。奧克塔夫伯爵母系方面的親戚很多。他的表姊德·庫特維爾太太是寡婦,文夫原來在塞納省法院當推事,死後只剩下一個沒有財產的女兒。你們想,看到一個二十歲的少女,長得跟你理想中的情婦一樣美,還會把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放在心上嗎?

  伯爵抓著我的手把我介紹給德·庫特維爾太太母女的時候,湊著我耳朵說:

  「又是男爵,又是審查官,將來還有更大的官爵,加上這所屋子作陪嫁,這樣你總不至於愛上伯爵夫人了吧?」

  我心裡不由得飄飄然,並非為了那些不敢希望的好處,而是為了阿美莉·德·庫特維爾小姐;她的姿色,配上巧妙的裝束格外顯得奪目,那種化裝的手段原是所有想嫁女兒的母親都會教給女兒的。

  好了,別扯上我的事了。

  領事說著,停了一會。

  二十天以後,我住到種菜人的屋子裡去了。那兒已經打掃乾淨,收拾齊整,擺好家具;辦事的迅速只要兩句話就可解釋:我們是在巴黎!有的是法國工匠!有的是錢!我愛阿美莉小姐的程度正好使伯爵對他的安全放心。可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所能有的謹慎,是不是足夠應付那些由我承擔下來,而有關朋友幸福的妙計呢?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存心一大半要依賴舅舅;因為伯爵允許我必要的時候把事情告訴他。我雇了一個園丁,自己裝做愛花成癖,仿佛世界上沒有一件事能使我感到興趣,只是沒頭沒腦地翻墾菜園,要把土地整理得可以種花。我象荷蘭或英國的某些花迷一樣只栽培一種花。我挑選的是大理花,專門搜集所有的變種。你們不難想像,我的行動,哪怕是極細微的變更,都是由伯爵規定的;他那時把全部智力集中在聖莫街那出悲喜劇上面,連一點兒小事都不放過。等伯爵夫人上了床,在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奧克塔夫、戈班太太和我三個人幾乎每天舉行會議。我聽著老婆子把女主人白天的一舉一動報告伯爵;他什麼都要問到,吃些什麼,作些什麼,態度怎樣,第二天預備吃什麼菜,她想仿製什麼花。我那時方始懂得相思之苦,懂得從頭腦、心、感官三方面同時發源的愛情在絕望之下是怎麼回事。奧克塔夫只有在盤問老婆子的時候才算活著。在整理花園的兩個月中間,我絕對不向鄰居的小樓瞧一眼,連是否有一個鄰居也不打聽,雖則我們兩家的園子只隔一道木柵。伯爵夫人沿著木柵種的一行柏樹,已經有四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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