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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


  《新兵》最初于一八三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在《巴黎雜誌》上發表,同年編入戈斯蘭書屋出版的《哲理小說與故事》,一八三二及一八三三年又分別在戈斯蘭版《哲理故事》及《哲理小說與故事》中再版,一八三五年編入威爾代書屋出版的《哲理研究》,一八四六年收入菲訥版《人間喜劇》第十五卷「哲理研究」部分。

  本篇描寫一個將全部感情寄託在兒子身上的母親,在焦急等待和極度絕望的感情衝擊下,處於身心交瘁的狀況,而正當兒子在巴黎被槍決時,她也悄然無聲地停止了呼吸。這種巧合,在現實生活中也許會偶然發生,作者卻將此歸結為一種「異地同心」的精神現象,有待未來的科學予以探究。]

  有時他們通過幻覺和運動的現象,窺見這造物完全排除了空間的兩種形態,即作為智力空間的時間和作為肉體空間的距離……

  ——《路易·朗貝爾的思想歷程》

  獻給我親愛的阿爾貝·馬爾尚·德·拉裡貝勒裡

  一八三六年於圖爾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的某天晚上,卡蘭唐所有的大人物濟濟一堂,聚集在德·苔依夫人家的客廳裡。這種聚會,其實每天晚上都在這裡舉行,只因發生了一些情況,今晚這次聚會引起了人們格外的關注。若是在通都大邑,這些事情也許不值得大驚小怪,可在這彈丸似的小地方,卻顯得非同小可。

  前天晚上,德·苔依夫人的府上居然大門緊閉。昨天晚上,她仍然關門謝客,說是什麼玉體違和。即使在平時,接連爆出這兩件奇聞,也會轟動整個卡蘭唐,好比巴黎的大小劇院全都關門,暫停演出一樣。那幾天裡,日子過得總好象少了點兒什麼。可那是在一七九三年呀,德·苔依夫人如此行事,弄不好就會闖下大禍,家破人亡。那年頭對於貴族們來說,舉止稍有不慎就可能會丟掉腦袋。今晚上個個來賓的諾曼底人面孔都顯得興致勃勃。要想弄明白這些人打的什麼主意,轉的什麼促狹念頭,特別是要想知道德·苔依夫人心裡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就必須把她在卡蘭唐所扮演的角色介紹一番。

  此時此地,她的處境兇險,毫無疑問,革命時期許多人的境遇都是如此,有這種感受的絕不止一位讀者,他們的惻隱之心將使這個故事更加生動感人。

  德·苔依夫人是一位少將的遺孀,先夫曾榮獲騎士勳位,貴族們剛剛開始逃亡國外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宮廷。由於她在卡蘭唐一帶擁有萬貫家私,她便躲到這裡來避避風頭,滿心指望恐怖的浪潮不至於波及這鄉間的一隅。她對本鄉本土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這個小算盤打得一點兒也不錯,在下諾曼底地區,革命並沒有帶來多少劫難。儘管德·苔依夫人過去回來巡視她的房業地產時,接觸過的只是本地的一些貴族之家,而今出於策略上的考慮,對於城裡的大業主與新貴們,她也敞開大門盛情款待,並且竭力讓他們為自己的高攀而洋洋自得,既不惹得他們怨恨,又不致引起他們嫉妒。她慷慨大度,心地善良,生來具有一手難以形容的軟功,不用低聲下氣,也不必祈求,便能討得人人喜歡。她處處小心,面面俱到,終於贏得大家的敬重,靠著這些聰明的辦法她得以保住自己這個微妙的地位。在這混雜的社交圈子裡,各色人物的種種需求,她都能夠一一予以滿足,既沒有傷害暴發戶們倔強的自尊心,也沒有得罪昔日的老朋友。

  德·苔依夫人不象下諾曼底的女人那樣鮮潤豐滿,她雖然已經三十八歲,卻依然生得纖細苗條,可以說頗具大家風範。她的容貌端莊秀麗,身段嬌小玲瓏,只要一開口說話,她那白皙的臉蛋上立刻會閃爍出光彩,顯得生氣盎然。她的兩顆烏黑的眸子充滿親切感,只是那種安詳而又恬淡的目光似乎在表明,對她來說生命的意義已經不復存在。她在如花似玉之年就嫁給了那位年老而又心地褊狹的軍官,毫無疑問,她在那個風流宮廷裡的尷尬地位逼得她終日一臉秋雲,愁眉不展,而早先她肯定是容光煥發,不勝嬌媚的。她的心底裡藏著愛情,不過從未把它交給別人,她已經感受到那種自然的衝動、女人的激情,但卻沒有體味過,只能把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壓在心裡。因此,她的魅力主要來自她內在的青春,這青春不僅時時閃現在她的臉上,也使她的心裡流露出天真無邪的欲望。看上去她顯得矜持凝重,然而她的言談舉止裡總有著一股熱情,就象少女似的嚮往著迷茫的未來。再冷漠的男人,不需多久便會墮入她的情網,但是總要帶著三分畏懼,那是因為她的舉止莊重大方,令人肅然起敬。她的心地生來寬宏大量,在嚴酷的鬥爭中又鍛煉得十分剛強,與一般人不可同日而語,男人們也都自歎不如。在這樣的心靈裡必然蘊含著高尚的感情。於是德·苔依夫人的一片真心都凝聚成一種情感,那就是母愛。

  作為人妻,她被剝奪了幸福與歡樂,但是她卻在對兒子的癡情裡得到了補償。她不僅用母親的純真與赤誠來疼愛他,還用情人的嬌媚引逗他,用妻子的癡情感化他。只要一離開他,她就感到痛苦,一旦他不在身邊,她就惶惶不可終日,她總是看不夠他,只是由於有了他,她才能夠生活,也正是為了他,她才能夠活下去。為了讓男人們懂得這種感情的力量,我們只消再說一句話就夠了:這孩子不僅是德·苔依夫人唯一的愛子,也是她唯一的親人,是牽動著她生活中的擔心、希望與歡樂的唯一的心事。已故的德·苔依伯爵是他那個家族的唯一子嗣,她也是她那個家庭裡唯一的財產繼承人。人間的盤算與利益和最高尚的感情需要完全結合在一起,這就使她那女人的心中本來就已經相當強烈的愛更加亢奮。她為了撫養愛子吃盡了辛苦,對她來說,兒子也就更加寶貝。醫生不知向她預言過多少次這個孩子性命難保,儘管醫生下了這樣的診斷,她卻對自己的預感確信不疑,對自己的希望充滿信心。看到兒子平安無恙地度過幼時的種種劫難,身體一天比一天健康壯實,她的心裡真是快樂無比。

  多虧她成年累月的悉心照料,這孩子長大成人了,二十歲上,他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別人都把他看成是凡爾賽宮裡最俊秀的騎士。說來也是幸運,——不過這幸運並不是每一個含辛茹苦的母親們都能夠遇到的——她的兒子孝順她,敬愛她,他們母子之間親如手足,情同一心。如果說他們生來的志向並不相通,他們卻都本能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互為依傍的深情,這種深情是生活中難得見到的。十八歲時他被任命為龍騎兵的一名少尉軍官,年輕的伯爵懂得榮譽攸關,應當服從大局,於是跟著王公大臣們一同流亡到了國外。就這樣,身為流亡貴族的母親,高貴而又富有的德·苔依夫人對自己的嚴峻處境是一清二楚的。她一心只想為兒子保住一筆可觀的家產,因此放棄了陪伴兒子流亡在外的幸福。然而當她讀到共和國頒佈的嚴酷法令時,——在卡蘭唐,人們依據這一法令每天都要沒收一批流亡貴族的財產——她不禁為自己冒險留下的勇敢之舉暗自慶倖。她不正是冒著生命危險為兒子保住了一份家當嗎?接著,她又獲悉國民公會發佈的可怕的處決命令,想到她唯一的財產①處於安全地帶,遠離危險,遠離斷頭臺,便以為可以放寬心睡大覺。她相信自己採取了上上策,保住了她的全部家私,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①指她的兒子。

  她心中暗自籌劃,當前形勢不利,只好退避三舍,這樣並不傷害她貴婦人的尊嚴,也無損于她貴族的信念。她強忍住內心的痛苦,表面上裝得無動於衷,讓人琢磨不透。她也深知自己在卡蘭唐依然困難重重。假若來到這裡便以首戶自居,豈不隨時隨地都有被送上斷頭臺的危險?憑著做母親的那種無所畏懼的勇氣,她懂得應該濟貧救急,而且從不厚此薄彼,因而博得了窮人們的擁戴;她又能為有錢人提供種種條件,讓他們恣意取樂,因此在富人們眼裡,她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她在家中盛情款待鎮上的訴訟代理人、鎮長、縣長、檢察官,甚至還有革命法庭的法官等一干人,其中前四位至今仍然是單身,不斷地向她大獻殷勤,滿心指望娶她為妻。他們有時候威脅她,說什麼她若不答應便叫她大禍臨頭,有時候卻又拍著胸脯,表示願意做她的保護人。那位檢察官先生早先是卡昂的訴訟代理人,經管過伯爵夫人的財產事務,現在他竭力做出一副忠心耿耿、慷慨大度的樣子以博得她的歡心,真是一隻詭計多端的笑面虎!在這幫求愛的男人們中間,他是最可怕的一位,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對這位老主顧的巨額家產的底細了如指掌。由於他渴望無限的權力,以掌握全縣人民生殺予奪之大權,他的情欲也因此大為膨脹。此人尚屬年輕,有意顯得舉止高貴,以致德·苔依夫人一直對他的為人琢磨不透。跟諾曼底人鬥智是有風險的,她卻不以為意,只憑女性天賦的機智和狡猾使幾位競爭者互相牽制。她既然爭取到時間拖下去,便指望直到動亂結束還能保持潔白之身。這期間國內的保王黨人每天都在暗自高興,以為革命在第二天就會壽終正寢,而這種輕率的自信使他們之中的許多人丟掉了身家性命。

  儘管障礙重重,伯爵夫人仍然頗為巧妙地保住了自己的自由地位,一直到她出於一種不可理解的疏忽,竟然閉門謝客的那一天。她引起了人們深切的關注,這是確鑿無疑的,那天晚上客人們來到之後一聽說她不能夠接待大家,心裡都產生了疑竇。他們用鄉下人那種毫不掩飾的好奇心,連連打聽德·苔依夫人究竟發生了什麼意外,遇到了什麼不幸,還是患上了什麼疾病。對於所有這些問題,一位名叫布裡吉特的老女僕答覆說,她的女主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見任何人,連自己家裡的人也一概不見。在這個巴掌大的小鎮上,人們的生活多少有點象在修道院,他們自然而然地養成一種無法改變的習慣,就是喜歡對別人的舉動妄加評斷。現在他們並不知道德·苔依夫人到底是福還是禍,便為她歎息一陣,然後各自去苦苦思索這個女人突然躲起來的各種原因。

  「她要是生了病,」第一位好事者開口說道,「也該去請醫生看看呀。可是醫生今天在我家裡打了一天牌,他還笑嘻嘻地對我說,眼下麼,只有一種病……可憐哪,這種病是治不好的。」

  這個玩笑不過是較審慎的信口開河,於是,不論婦女、男人,還是老人、姑娘都紛紛海闊天空地胡亂猜想起來。每個人都以為洞察到一樁秘密,而這樁秘密一下子便佔據了人們整個的心靈。到了第二天,各種猜測更加沸沸揚揚,變本加厲。在這樣的小地方,人們的日常生活彼此是瞞不住的,女人們首先發現在菜場上布裡吉特採購的食物比平日還要豐盛。這個消息還未能得到證實,又有人看到布裡吉特一大早便來到廣場,把剛剛上市的第一隻野兔子買到手,真是怪事。全城人都知道德·苔依夫人根本不喜歡吃野味,於是這只野兔子便引來各式各樣沒完沒了的猜想。

  老人們象平時一樣照常出來散步,一面卻注意到伯爵夫人家裡上上下下好象在全神貫注地忙個不休。而且看得出,正如有些人做的那樣,處處謹慎小心,結果卻欲蓋彌彰。還有一位男僕在花園裡拍打地毯上的灰塵,這種事放在昨天誰也不會注意,可是今天這張地毯立刻變成了一塊好材料,人人都拿它作依據大做文章,而且各做各的,花樣繁多。第二天大家又聽說德·苔依夫人聲稱自己身體欠佳,卡蘭唐的頭面人物當晚便聚集到鎮長兄弟的家裡。這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買賣人,為人正直,在地方上備受尊敬,伯爵夫人對他亦頗為敬重。在這次聚會上,這位富孀所有的追求者都把自編的傳說講述了一通,而且多少都有點兒道理,每個人都在思量,想使情況暗中變得對她有利,因為這樣下去勢必會影響她的名聲。檢察官猜想大概出了什麼意外,結果德·苔依夫人的兒子深更半夜悄悄跑回了家。鎮長則以為也許是從旺代逃來了一位拒不宣誓的神甫,央求在她家裡避避風頭,可是禮拜五這天買了一隻野兔,這件事使他難以自圓其說。縣長斬釘截鐵地說,一位舒昂黨人或者旺代亂党的頭頭,由於被追捕得走投無路才逃到這裡。其他人則認為是一個從巴黎監獄裡逃出來的貴族。到最後大家都懷疑伯爵夫人如此慷慨仁慈已構成犯罪行為,會為法律所不容,甚至有可能被送上斷頭臺。於是檢察官悄悄告訴大家千萬不要聲張,還是想想辦法救救這個不幸的女人,因為她正向著無底深淵大步大步地走過去。

  「如果你們把風聲露出去,」他又接下去說,「我就只好出面干預了,我勢必要帶人到她家裡去搜查,那樣一來!……」他沒有把話說下去,但是人人都明白他這樣欲言又止到底意味著什麼。

  伯爵夫人的至交契友們終日為她擔驚受怕,第三天一大早,鎮上的民政代理官便讓他妻子給她寫了一封信,勸她無論如何今晚要象平日一樣接待客人。那位年邁的商人膽子就更大了,他居然在大清早親自跑到德·苔依夫人家裡來。他為了履行自己的使命而抖擻起精神,理直氣壯地要求僕人們帶他去見女主人。當他在花園裡見到伯爵夫人時不免又目瞪口呆,她正在那裡忙著摘下花壇裡的鮮花,那是準備插花瓶用的。

  「她大概在庇護著一位情人,」老人思忖著,不禁對這位可愛的夫人起了惻隱之心。他看到伯爵夫人臉上的表情顯得異樣,越發對自己的猜測堅信不疑。他生就一副對女人的赤膽忠心,此時更加激動不已,連我們也要為之動情,因為看到一個女人為男人作出犧牲,任何男人都不會無動於衷的。這位生意人告訴伯爵夫人,城裡對她流言四起,眼下她的處境十分危險。「因為,」他最後這樣說,「在我們這些官員中間有那麼一些人,看到您見義勇為援救一位神甫,他們會體諒您的苦衷;但如果發現您是出自內心的愛情而自我犧牲的話,那他們誰都不會來同情您。」

  聽到這番話,德·苔依夫人抬起她那雙失神的眼睛盯著老人,看得這位老漢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慄。

  「請您過來,」她挽住他的手,把他帶進自己的臥室。她看清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便從胸前取出一封已弄髒、揉皺的信。「請看吧,」她使出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這句話。

  她癱軟地倒在一張扶手椅上。當那位老商人尋找自己的眼鏡,揩乾淨鏡片的時候,她又抬眼看著他,她還是頭一次這麼好奇地打量他呢。然後,她以異樣的聲音輕輕對他說:

  「我完全信任您。」

  「我到此地來,不正是為了替您分擔一部分罪過嗎?」好心人乾脆直截了當地回答。

  她渾身發抖了。在這個小小的城鎮上,她的心靈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老人也突然一下子便明白了伯爵夫人的沮喪與歡樂。她的兒子參加過格朗維爾的遠征,①如今他在牢房裡給他媽媽寫了一封信,帶給她一點傷心而甜蜜的希望。他自認為確有把握越獄逃跑,並告訴她三天之內他將化裝逃回家。這封要命的信表明如果第三天晚間他還沒有來到卡蘭唐,那就意味著撕肝裂肺的死別。他還請求媽媽給冒著千難萬險送這封信的密使一大筆酬金。老人讀著信,兩隻手簌簌地顫抖不止。

  ①旺代軍首領亨利·德·拉羅什雅克蘭將軍曾企圖于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攻佔格朗維爾,經過一場激戰,旺代軍敗退。

  「喏,現在就到第三天了。」德·苔依夫人迅速地站起身叫道,她把信拿過去走動起來。

  「您行事太大意了,」買賣人對她說,「您幹嗎要買那麼多吃的東西?」

  「可是,眼看他就要到了,饑腸轆轆,累得要死,還有……」她說不下去了。

  「對我的兄弟我是可以打包票的,」老人又說,「我這就去找他,讓他為您想想辦法。」

  在這種情況下,這位生意人就象他平時做買賣那樣縝密周到,他對伯爵夫人叮囑了一番,告訴她應該如何謹慎小心,如何見機行事。兩個人把該說的話,該做的事都籌劃停當之後,老人便告辭了。他隨隨便便找個藉口,便徑直到卡蘭唐的幾戶要人家裡兜了一轉,他對大家說他剛剛見到了德·苔依夫人,她儘管身體不適,還是非常歡迎客人們今晚光臨。憑著諾曼底人的聰明幹練,他費盡心思與大家巧為周旋,各家各戶都對伯爵夫人的病情盤問不休,人人都對這樁神秘莫測的事毫不放鬆,而他總算把這些人一一哄騙了過去。他的第一戶訪問就很出色。在一位患痛風症的老太太面前,他大講了一通德·苔依夫人胃氣痛突然發作,差一點兒送了命;那位大名鼎鼎的特隆尚①先生早就囑咐過她,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最好把一張野兔皮活活剝下敷在胸口,然後躺在床上靜養,一動也不能動。

  ①特隆尚(1709—1781),瑞士著名醫生。

  這兩天裡,伯爵夫人眼看性命不保,只好老老實實遵照特隆尚的這張古怪的方子治療,現在已大致恢復了健康,今晚就可以招待來訪的客人啦。這個故事大為成功,而且由於卡蘭唐的醫生(此人inpetto也是一位保王黨)對偏方獨持異議,它反而更有說服力了。然而那些思想固執或者頭腦靈活的人,由於原先的揣測已根深蒂固,至今仍然將信將疑。於是一到晚間,德·苔依夫人的這批常客便急忙早早地趕到了她的家中,有的是想對她察言觀色,有的是為了表示友好,不過大部分人看到她霍然而愈,都覺得不可思議。在客廳的大壁爐旁邊,大家看到伯爵夫人坐在一個角落裡,其穿著打扮幾乎象卡蘭唐人一樣普通;為了不致觸犯客人們的褊狹心理,她一改往日那種一擲千金只圖快活的奢侈習慣,房間依然一副老模樣,甚至客廳裡的方磚地面也沒有好好擦洗一遍。牆上掛著的是些顏色已經發暗的舊式掛毯,屋裡擺設的是當地款式的普通家具,點的是蠟燭,她既沿襲都市里的規矩,又揉進了外省生活的風尚,簡直與最刻苦的窮人或者最討厭的守財奴不相上下。但是她心裡明白,客人們對於她的慷慨解囊出手大方絕不會眼紅,因為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要讓他們玩得痛快。至於為客人們提供各種個人享受方面,她倒是考慮得面面俱到。她準備豐盛精美的晚餐款待他們。她有時甚至還故意做出吝嗇的樣子,以取悅這些精於計算的頭腦。她能夠巧妙地讓他們在索取奢華的享樂方面稍稍收斂一些胃口,而後卻又大大方方地順從他們的願望。

  好吧,言歸正傳,這天晚上還不到七點鐘,卡蘭唐最出色的一幫無能之輩就在伯爵夫人的家中聚齊了,大家圍著壁爐坐成一個大圓圈。此地的女主人雖說身處逆境,但那位年邁商人充滿同情的目光給了她力量,使她能以罕見的勇氣承受住客人們纖毫無遺的盤問和種種無聊而又愚蠢的大道理。但是一聽到敲擊門環的響聲或者馬路上有了什麼動靜,她便立即提起有關桑梓福利的話題以掩飾內心的激動。她還讓大家吵吵嚷嚷地爭論起來,為蘋果酒的質量問題扯個不休。她與那位密友配合默契,以致大家幾乎忘掉了探測她的虛實,只覺得她的舉止大方自然,冷靜沉著。檢察官與革命法庭的一位法官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他們全神貫注地察看著她臉上每一個最細微的表情,在一片喧鬧聲中諦聽著房子裡的動靜;有好幾次他們還向她提出非常棘手的問題,伯爵夫人卻應對得從容機智,簡直妙不可言。母親們是何等的大智大勇啊!德·苔依夫人佈置好牌桌,招呼大家在桌旁坐下來玩玩波士頓紙牌、勒維斯紙牌或者惠斯特紙牌,她自己仍然同身邊的幾位年輕人輕鬆自如地交談,宛如一位技藝嫺熟的演員出色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她設法讓別人向她提出來要玩玩洛脫遊戲,然後聲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副牌放在哪裡,於是抽身走了。

  「悶死我了,我可憐的布裡吉特!」她大聲叫道,一邊抹去滾滾流出的淚水,由於激動、痛苦和焦躁,她的兩眼晶瑩發亮。「他還沒有來呀,」她又說,環顧了一下她剛剛走上來的房間,「在這裡,我感到輕鬆,我還活著。再過一會兒工夫,他就要來了,真的!因為我敢肯定,他還活著,我心裡這樣告訴我的。你難道沒聽到一點動靜嗎,布裡吉特?唉!要是能弄清楚他如今到底是蹲在牢房裡還是正從鄉下走來,我就是死了也值得!唉!倒不如不去想它的好。」

  她又一次掃視了房間,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壁爐裡柴火正旺,百葉窗小心地關得嚴嚴實實,所有的家具都擦得潔淨閃亮,而且從床鋪上看,伯爵夫人和布裡吉特連最細枝末節的地方也注意到了。這無微不至的關心體現出她那美好的心願,正是由於這種關心,房間佈置得井井有條,在鮮花散發出來的陣陣清香裡,充溢著愛的溫馨以及她那最聖潔的深情。她只不過是一位平平常常的母親,卻能夠設身處地地猜透一個士兵的心思,為他妥善準備,使他心滿意足。精美的晚餐、上等的美酒、還有拖鞋、襯衣,總之,對於一個長途跋涉而又疲憊不堪的人來說,應有盡有,美不勝收,可以說是要什麼就有什麼,這種天倫之樂會使他更加感受到母愛的溫暖。

  「布裡吉特?」伯爵夫人聲音淒慘地叫道,她走過去把一隻椅子放在桌前擺好,好象要把她的心願變為現實,要給她那縹緲的幻覺增加一點兒分量似的。

  「啊,夫人!他會來的,離這兒不遠啦。——沒錯兒,他肯定還活著,正在路上走著哪。」布裡吉特又說,「我在《聖經》裡放了一把鑰匙,我一邊用雙手捧著它一邊聽科坦誦讀《約翰福音》,……您猜怎麼,夫人!鑰匙居然沒有轉動。」

  「真的嗎?」伯爵夫人問道。

  「哎呀,夫人,這是明擺著的呀。我敢拿腦袋擔保,他還活著。上帝是不會弄錯的。」

  「儘管這裡等著他的是種種危險,我還是希望在此地見到他。」

  「可憐的奧古斯特先生!」布裡吉特大聲嚷道,「他大概只能靠著兩條腿趕路呢。」

  「喏,這不是,鐘樓敲響了,八點啦。」伯爵夫人恐怖地叫了起來。

  在這個房間裡,她看到一切都充滿生氣,更加相信兒子確實還活著,可她不能在這裡待得過久,這樣是不行的,於是她起身下樓。但在走進客廳之前,她又在樓梯的過道上停留了片刻,側耳聽了聽外面那萬籟俱寂的城鎮裡是不是有點兒什麼動靜。她向布裡吉特的丈夫笑了一笑,這個人象個哨兵似的站在那兒,整個心思都在留意著夜間廣場上的各種聲息,兩隻眼睛顯得癡呆呆的。伯爵夫人好象看到自己的兒子無處不在。她很快又回到大家中間,裝出一副快快活活的樣子,和幾位年輕的姑娘們玩起洛脫牌;但是她時不時地歎氣,說自己身上不舒服,於是又回到壁爐邊那張躺椅上坐了下來。

  就這樣,正當德·苔依夫人家裡熱鬧非常,大家又各懷鬼胎的時候,從巴黎到瑟堡的大路上出現了一個年輕小夥子,他身穿時下流行的灰色卡馬尼奧拉短上衣,邁著步子朝卡蘭唐走去。在徵兵的初期,軍紀鬆弛,或者簡直可以說談不上有什麼軍紀。由於當時條件的限制,共和國也不大可能為戰場上的士兵提供足夠的裝備,所以在路上隨處可以看到應召的新兵仍是一副老百姓的打扮。當大部隊安營紮寨準備宿營時,這些年輕人不是闖在前面就是落在後頭,這是因為他們自有一套走長路的辦法,就連行軍也有自己的方式。我們剛才提到的那位趕路人就把一支正往瑟堡進發的隊伍遠遠甩在身後,而此時卡蘭唐的鎮長為了給這支隊伍分發軍人投宿證安排過夜,已經接連等了好幾個小時了。這小夥子邁著沉重卻依然堅定的步伐向前走著,他那副神態似乎表明經過長年的摔打,他對於嚴酷的軍旅生涯早已習以為常。

  皎潔的月亮在卡蘭唐四周的草原上灑下一片清輝,他卻注意到了天上大塊大塊白色的浮雲,一場大雪隨時都會降落到茫茫的原野上;他擔心一陣暴風雪驟然而起,步子自然加快許多,他是那麼矯健有力,簡直不象一個風塵僕僕疲憊不堪的人。他身上背著的那只背包幾乎空空如也,手裡還握著一根黃楊木手杖,這是他從那高大的灌木圍成的樹籬上砍下來的,這種樹籬在下諾曼底一帶的大部分田莊四周比比皆是。這位孤零零的旅客遠遠就看見卡蘭唐的鐘樓浮動在一片撲朔迷離的微光裡,接著不久便進入了市區。他的腳步聲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回蕩在沉寂的馬路上,他連一個人也沒有遇到,沒奈何只好向一位仍在辛苦勞作的織布工人打聽鎮長的家住在哪裡。這位官員的府邸距此並不很遠,青年士兵沒走幾步便來到鎮長住處的門廊下面。他在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等候分給他一張他所需要的住宿證。但是這位官員一聲招呼,他只好走到他的面前,聽憑他把自己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這位步兵是一個年輕小夥子,儀表不凡,看上去像是大戶人家出身。他生得器宇軒昂,顯出一副貴族氣派,而且滿臉聰明相,肯定受到過良好的教育。

  「你叫什麼名字?」鎮長向他發問,一面瞥了他一下,眼光裡充滿了狡獪。

  「于利安·於西厄。」士兵回答道。

  「你從哪兒來?」鎮長又問,同時臉上閃過一絲狐疑的微笑。

  「巴黎。」

  「你的同伴們離這裡大概還遠著呢,」諾曼底人象開玩笑似地又說了一句。

  「我比我的營隊要快三法裡。」

  「大概是某種感情把你吸引到卡蘭唐來的吧,我的士兵公民?」鎮長意味深長地說,「那好吧,」他打了一個手勢,讓正要開口說話的小夥子安靜下來,「我們知道應該把你安排在哪裡,喏,你瞧,」他把住宿證向他遞過去,又加上一句:「去吧,于西厄公民!」

  鎮長講到最後這兩個詞兒的時候,聲調裡流露出揶揄的味道,一邊遞給他一張紙片,上面寫明德·苔依夫人的住處。

  年輕人帶著好奇的神情讀著紙上的地址。

  「其實他的心裡一清二楚,這地方離此地並不遠。他只要一出門,跑過廣場轉眼就到!」小夥子剛剛離開他家,鎮長便自言自語嚷起來,「這傢伙膽子可真大!但願上帝給他帶路吧!他居然有問必答,應付自如,不錯,不錯!然而要不是我在這裡,換了別人向他討證件的話,他可就完啦!」

  這時,卡蘭唐的鐘聲已響過了九點半,德·苔依夫人家裡的客廳過道上,一些盞風燈都點燃了;僕人們照料著太太和老爺們穿好靴子,披上大衣或斗篷,聚賭的人們也早已結清了現鈔細帳,他們按照小城鎮裡居民的交遊習慣,正準備一道告辭主人,結伴回家。

  走到廣場上,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祝晚安,把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客套話說了個遍,正當他們準備分手各自回家時,有位太太突然發現他們中間少了一位要人,便說:「看樣子檢察官先生是打算留下不走啦。」

  此時,這位令人生畏的官員確實獨自一人留了下來,而伯爵夫人卻心驚膽顫,巴不得他發發慈悲早點兒走開才好。

  「女公民!」經過了一陣長時間的叫人發抖的沉默之後,他終於開口了,「我留在此地只是為了讓人們遵守共和國的法令……」

  德·苔依夫人渾身瑟縮起來。

  「您難道沒有什麼事情要對我說明白嗎?」他問道。

  「一點兒也沒有。」她回答道,心裡大吃一驚。

  「啊,夫人!」檢察官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又換了一種聲調說,「眼下這個時候,不論是您還是我,若說錯了一句話,就可能掉腦袋。您的性情,您的心思,您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很透很透,您今晚有心想把您的客人們搞糊塗,我可沒有被瞞住。您在等您的兒子,我對此毫不懷疑。」

  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做了個手勢表示否認,但是她的面色變得蒼白,而且由於她不得不裝出一副沉著鎮定的模樣,臉上的肌肉也緊張起來。檢察官正死死盯著她,她的一切變化當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好吧!把他留下吧,」革命政府的官員又說,「不過,務必叫他在明天早上七點鐘之前離開您的家。明天,天亮的時候,我要讓人到我這兒來告發,然後我將到您的家中來……」

  她驚呆地望著他,那副神情連老虎看了也會起憐憫之心的。

  他和顏悅色地接著說下去:「我會全力以赴一絲不苟地搜查,但結果將證明這一告發是沒有根據的。而您呢,您將由於我的報告而脫掉一切干係。我還會談到您對於革命的捐助,您的愛國熱忱,這樣,您我二人都將萬無一失。」

  德·苔依夫人擔心中了圈套,她一動也不動地待在那裡,滿臉通紅,連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時,一記門環的響聲傳進家裡。

  「啊!」做母親的大叫一聲,嚇得魂飛天外,她的雙膝跪在地下,「救救他吧,救救他!」

  「好吧,我們來救他!」檢察官又說,那雙充滿欲火的眼睛看著她,「哪怕這會送掉我們二人的性命。」

  「我完啦!」她失聲叫道,檢察官走上前去彬彬有禮地攙扶她站起來。

  「嗯,夫人!」他用演說的漂亮姿態說,「我不希望您求助於別的什麼……除了您自己。」

  「夫人,他來……」布裡吉特驚叫一聲,她原以為屋內只有她的女主人一個人。

  一看到檢察官,本來紅光滿面、興高彩烈的老僕人一下子變得呆若木雞,臉色灰白。

  「是什麼人呀,布裡吉特?」這位官員很溫和又很巧妙地問道。

  「一個新兵,鎮長打發他到我們家中來投宿。」女僕一邊回答,一邊拿出證件。

  「真的,」檢察官看過證件後說,「今晚上要開過來一個營呢。」

  於是他走了。

  此時,為了心中不再犯疑,伯爵夫人太需要信任她這位前任代理人的一片至誠了。她匆匆忙忙奔上樓梯,幾乎連支撐自己的力氣也沒有,接著她推開臥室的門,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一下子便象死過去一樣撲倒在他的懷裡:「啊,孩子,我的孩子!」她哭喊道,一面發瘋似的把他吻了個遍。

  「夫人,」陌生人叫了一聲。

  「啊!不是他,」她大叫起來,嚇得朝後倒退了幾步,在這個士兵面前站住了,驚惶失措地打量著他。

  「哦,我的天,長得多象他啊!」布裡吉特說。

  大家都沉默了一陣,那個陌生人看著德·苔依夫人,不由得渾身顫抖。

  「啊!先生,」她一邊說,一邊靠在布裡吉特丈夫的身上,她覺得自己全身痛苦不堪,而且這種痛苦剛一發作就幾乎要了她的命,「先生,對您我不能再看下去了,請允許我的家人們代替我在這兒照料您吧。」

  她下樓去了,幾乎是被布裡吉特和她的老僕人抱回她自己的房間裡。

  「怎麼辦哪,夫人!」女僕把她的女主人扶好坐定之後嚷道,「這個人就要睡在奧古斯特先生的床鋪上,穿上奧古斯特先生的拖鞋,還要把我專為奧古斯特先生做的餡餅吃掉!等到該殺我的頭的時候,我……」

  「布裡吉特!」德·苔依夫人喝道。

  布裡吉特閉上了嘴一聲不響。

  「別多嘴,」她的丈夫壓低嗓門對她說,「你嘮叨個沒完,難道想把太太吵死不成?」

  這時候,那士兵在房間里弄出響動,他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這兒再也待不下去了,」德·苔依夫人嚷道,「我這就到花房裡去,夜裡外面發生什麼事情,在那裡可以聽得更清楚些。」

  她心神不定,既害怕失去兒子,又渴望能夠再見到他,黑夜裡四處悄無人聲,令人毛骨悚然。有一陣子伯爵夫人提心吊膽,惶惶不安,那是一營兵士開進城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忙著找尋自己的住處。每一聲腳步響,每一陣喧鬧聲都給她帶來落空的希望,隨即大自然很快地又恢復了它那可怕的寂靜。天快亮的時候,伯爵夫人只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布裡吉特一直留神著女主人的一舉一動,這次卻再沒有看到她走出來,於是她破門而入,終於發現伯爵夫人死在她的臥室裡。

  「大概她是聽到了那個當兵的穿好了衣服就在奧古斯特的房間裡走來走去,簡直跟在馬廄裡一樣,一邊還唱著他們那個要命的《馬賽曲》,」布裡吉特高聲嚷著,「這玩意兒害死了她!」

  造成伯爵夫人死亡的原因是一種非常沉重的感覺,也許是某種恐怖的幻象。德·苔依夫人在卡蘭唐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她的兒子恰在莫爾比昂被處決。我們完全可以把這樁悲劇歸入對異地同心這一現象的考察成果,這些成果就是某些孤獨的人們以睿智的好奇心彙集起來的全部例證,它們終有一天將會為一門嶄新的科學奠定基石,不過時至今日研究這門學科的天才人物尚未出現。

  一八三一年二月於巴黎

  [王聿蔚/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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