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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西諾·卡訥


  《法西諾·卡訥》最初於一八三六年三月在《巴黎紀事》上發表,一八三七年由德洛瓦耶和勒庫收在二十卷本《哲理研究》第十二卷中出版。一八四三年由蘇弗蘭書屋在《外省的秘密》第四卷中再版,標題改為《卡訥老爹》。一八四四年收入菲訥版《人間喜劇》第十卷,屬「巴黎生活場景」,標題恢復為《法西諾·卡訥》。

  在一個以金錢為杠杆的社會裡,嗜金症已成為一種廣泛蔓延的頑症,只有少數堅強的靈魂能免受感染。這種病症的惡性發展,會使人喪失理性,沉溺於偏執的狂想,最後使人的精神、肉體遭到徹底毀滅。這篇小小的故事,當然純屬虛構,而小說中描寫的精神狀態,難道不正是作家考察人們內心世界的結果嗎?
  那時候,我住在一條小街上,這地方你們一定不會知道,它叫萊迪吉耶爾街。這條小街從聖安東街上巴士底廣場附近的一口噴泉對面開始,一直穿過櫻桃園街。我愛好科學研究,晚上在一間閣樓裡工作,白天的時間就在附近的莫蘇伊圖書館度過。我過著儉樸的生活,安於象出家人一般清苦的生活條件——對工作著的人來說的確也非這樣不可。天氣好的時候,我也很少到布爾東大街去散步。只有一種嗜好能使我暫時放棄我好學的習慣;我喜歡觀察我所住的那一區的各種風俗習慣,當地的居民和他們的性格。但是,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研究嗎?我和工人穿得一樣襤褸,又不拘禮節,所以他們對我倒也一點不存戒心。我可以和他們混在一起,看他們做買賣,看他們工作完畢後怎樣互相爭吵。對我來說,這種觀察已經成為一種直覺,我的觀察既能不忽略外表又能深入對方的心靈;或者也可以說就因為我能很好地抓住外表的一切細節,所以才能馬上透過外表,深入內心。當我觀察一個人的時候,我能夠使自己處於他的地位,過著他的生活,就如同《一千零一夜》裡下神的一樣,可以附在別人的身上,借別人的口說出話來。

  有時候,在夜晚十一、二點鐘光景,我會在路上遇到一個工人和他的妻子從昂必居喜劇院出來,我會好玩地尾隨著他們,從白菜橋大街一直跟到博馬舍大道。這些忠厚的人起先總是談論他們剛才看的那出戲,接著東拉西扯,話題就轉到他們的家務事上去了;母親一手牽著孩子,任憑孩子埋怨也好,問東問西也好,她都不理不睬;兩口子開始計算著他們第二天將賺到多少錢,還給這筆錢安排了許多不同的用途。接著就談起家常瑣事:埋怨馬鈴薯的價錢太貴啦,冬天太長啦,燃料漲價啦,為了欠麵包鋪那麼多錢怨天尤人啦。最後,越講越起勁,夫婦倆都本性畢露,什麼好聽的話都用上了。聽著這些人的談話,我就能深深體會他們的生活,仿佛自己身上就穿著他們那身破舊不堪的衣服,腳上就穿著他們那雙滿是窟窿的鞋子;他們的欲望,他們的需求,這一切都深入了我的心靈,我的心靈和他們的心靈已經融為一體。這就像是一個醒著的人在那裡做夢一樣。對那些虐待他們的工頭,或者催了好幾次始終不給錢的壞主顧,我也和他們一樣感到憤恨。我為了滿足精神上的某些欲望,可以隨心所欲地脫離自己的一切習慣,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就是我的消遣。我這種天賦是從哪兒來的呢?這是不是一種可以看透表面、洞悉事物本質的天賦?過分運用這分才能又會不會使我變成瘋子?我從來也不追究我這種能力的來龍去脈;反正我有了這種能力,我就利用它。不過要知道,從那時候起,我已經把那稱作「人民」的五光十色的東西加以分解,進行了全面的剖析,以便識別他們好壞不同的各種品性。我那時已經明白這個區、這個革命的策源地可能有些什麼用處;這裡有英雄、發明家、科學家,有流氓、無賴,有美德,有罪惡。這一切人都受到貧困的威脅,生活的擔子把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整天在醉鄉之中,烈性飲料快把他們損耗盡了。你們簡直難以想像,在這個充滿痛苦的城市裡,曾經有過多少被埋沒了的奇遇,多少被遺忘了的悲劇!多少可怕的和美麗的事物!人類的想像力永遠也不能達到這裡面所隱藏著的真情,也沒有人能夠發現這些真情;非要深入其中,才能發現裡面竟有那麼些動人的場面:有悲劇性的,也有喜劇性的,然而都是機緣巧合的傑作。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把我將告訴你們的這個故事保留了那麼久沒講出來;這故事不過是我腦袋裡所藏的許多希奇古怪的故事中的一個,我的回憶就象搖彩票似的把它們從我的腦袋裡搖了出來:這種故事我多得很,都和這一個同樣怪誕,而且也都在我腦袋裡藏著,可是,相信我,將來我都要一個個地把它們講出來。

  有一天,我的女僕,一個工人的妻子,來請我去參加她一個妹妹的婚禮。為了使你們明白這個婚禮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先得告訴你們,我按月給這可憐的婆子四十個蘇,叫她每天早上來給我鋪床,擦鞋,刷衣服,掃房間,做午飯;餘下的時間她就去給人家搖一台機器,這個苦差使一天才不過掙十個蘇。她的丈夫是個制家具的木匠,一天掙四個法郎。可是,他們家裡有三個孩子,所以一家人往往連麵包都吃不飽。

  我從來沒見過比這對夫婦更正直的人了。後來我離開了這一區,但是在離開後的五年中,每逢我的生日那天,瓦揚大娘總來給我祝賀,還給我帶來一束花和一些桔子,要知道她自己連十個蘇的積蓄都沒有呢!貧窮使我們互相親近。我除了給她十個法郎以外再也沒有可給的了,而就是為了要給她這筆錢,我還往往需要借債呢。以上這些情況可以說明我為什麼答應參加這次婚禮,我打算也去領略一下窮人們的歡樂。

  婚禮的宴會和舞會都是在沙朗通街一家酒店二樓的大房間裡舉行的;房裡的燈都罩著馬口鐵的燈罩,牆的下半截糊著肮髒的壁紙,糊到桌子般高,房間四壁放著一排木板凳。在這間屋子裡,八十來個穿著節日盛裝的男女,飾著花束和飄帶,被這貧民酒店的氣氛激發得興奮異常,一個個臉上都紅豔豔的,在那裡旋舞,好象世界的末日快要到來似的。新婚夫婦的接吻使大家樂不可支,只聽得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雖然有些輕浮,但比起大家閨秀羞答答的秋波,倒反更有體統。

  這群人粗鹵地表示他們的歡樂,這歡樂好象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染力量。但是,這次宴會的情景,這次婚禮,以及這些參加婚禮的人,都和我的故事沒有一點關係。你們只要記住當時那種奇特的環境。請你們想像一下:一家漆得通紅的低級酒店,在那裡可聞到濃烈的酒味,可聽到愉快的狂呼,你就處身在聖安東區,在那些沉湎於一夜狂歡的工人、老人和婦女中間!

  樂隊是由三百盲人院①的三個盲人組成的;第一個是提琴手,第二個是吹黑管的,第三個是吹笛子的。三個人演奏一夜,總共只能得到七個法郎的報酬。當然,出這樣低的代價,他們決不會演奏羅西尼或者貝多芬的作品,他們只是隨興所至地演奏一些他們所熟悉的樂曲;但是誰也沒有因此而責備他們,多麼溫文有禮啊!音樂是那麼刺耳,我往四下裡瞥了一眼以後,立刻注意到了這三重奏的樂隊,待我認出了盲人院的制服,我馬上就原諒了他們。這幾位音樂家坐在窗旁,一定要走近他們才能看清他們的面貌。我沒有立刻走過去,可是後來我一旦走近他們,不知怎的,婚禮、音樂就一下子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的好奇心已經到了頂點,我的心靈已經深入到吹黑管的身心裡面去了。那個提琴手和吹笛子的,面容都十分平凡,和一般盲人的臉完全一樣:聚精會神,莊嚴肅穆;但是吹黑管的那個人的臉卻不一樣,象他這樣的臉,往往一下子就能把藝術家或哲學家吸引住的。

  ①指一七八〇年在火槍手大廈舊址修建的盲人院,地處聖安東區的沙朗通街,當時可收容三百人。

  你們想像一下:油燈發紅的微光照亮了一座但丁的石膏像,滿頭銀髮,由於雙目失明,更使這堂堂一表的腦袋上那種愁苦悲痛的表情加深了。但豐富的思想卻使死了的雙目復活過來,在某種獨特的、頑強的欲望支配下,射出了炯炯的光芒,而這欲望本身,卻深深地銘刻在一個突出的額頭上,額上皺紋密佈,活象是一垛古牆上的重重磚縫。老頭兒隨意吹奏,一點也不注意節拍和音調,他的指頭時起時落,機械地按著陳舊的樂鍵;就是吹出一些怪音,他也毫不在乎,而那些跳舞的人也並不比那意大利人的兩位伴奏者更注意這些怪音。我很希望他是個意大利人,而他倒真是個意大利人。這位年邁的荷馬內心深處,似乎也藏著一部註定要被人遺忘的奧德修紀。在他身上,可以發現一種偉大而又暴戾的東西。這種偉大是那麼真實,所以它戰勝了卑賤,這種暴戾又是那樣有力,終於克服了貧困。在他那個模樣高貴、顏色蒼白的意大利型臉上,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強烈欲望,這種欲望可以使人為善,也可以使人作惡,可以使人墮落為苦役犯,也可以使人成為英雄。灰白色的眉毛將陰影投擲在它們下面的凹處,人們見了總是心驚膽戰,生怕有思想的光芒在那裡再現,就好象害怕手持火把和刺刀的強盜在某個山洞口出現一般。

  在這個血肉之軀的籠子裡,似乎關著一頭獅子,在向鐵柵欄發怒咆哮,弄得精疲力竭,結果還是白費力氣。絕望的火焰已化為灰燼,火山的熔岩已經冷卻;但是,從這一臉的皺紋,這激動的神態,以及這殘餘的微煙中,仍能看出火山的爆發曾經是多麼強烈,火焰的燃燒曾經是多麼兇猛。這一切在他的臉上雖然已經變成冰冷的死灰,在我心裡卻反而喚起了火熱的情緒。

  在每次對舞完畢後,提琴手和吹笛子的總是忙於他們的酒杯和酒瓶,他們把樂器掛在紅背心的鈕扣上,向窗口放著食品的一張小桌伸過手去,還經常倒滿了一杯酒遞給那個意大利人,因為那張桌子在他椅子背後,他自己夠不著;每次給他的時候,他總是點頭表示感謝。三百盲人院的盲人們的這些動作是那麼精確,常常使人非常驚奇,覺得他們的眼睛好象能夠看見東西似的。我朝三個盲人走去,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當我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打量起我來,後來大概感覺到我不是一個工人,他們就默不作聲了。

  「吹黑管的那位,您是什麼地方人?」

  「我是威尼斯人,」盲人帶著輕微的意大利口音回答說。

  「您是先天性眼盲,還是……」

  「是因為意外的事故,」他急忙回答說,「得了青光眼。」

  「威尼斯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我一直想去逛一次。」

  老頭兒的臉立刻容光煥發,皺紋微微顫動著,他激動得厲害。

  「假如由我陪您一塊兒去,您才不會白費時間呢,」他對我說。

  「別跟他談威尼斯了,」提琴手說,「不然我們這位總督①又要來他那老一套了,何況他已經有兩瓶酒下了肚呢。」

  ①總督(doge)是威尼斯共和國的元首。

  「來吧,開始吧,怪音老頭,」吹笛子的說。

  三個人又奏起樂來;他們奏著四支對舞曲的時候,那威尼斯人好象感覺出我在他身邊,猜測到了我對他所懷的極大興趣。他臉上已經不再有那種冷冷的憂傷表情,也不知道是一線什麼樣的希望使他臉部的一切線條都明朗起來,象一股藍色的火焰似的延燒到所有的皺紋。他微笑著,擦了擦那大膽的、可怕的額頭;後來,他象一個就要談自己最喜歡的話題的人那樣,變得高興起來。

  「您多大年紀了?」我問他。

  「八十二歲。」

  「您眼睛失明有多少年了?」

  「快五十年了,」他回答說,從他的語調裡可以聽出他不單為了失去視力,而且似乎還為了他曾被剝奪了某種很大的權力而感到懊喪。

  「他們為什麼叫您總督?」我問他說。

  「啊,那不過是開玩笑罷了!」他說,「我是威尼斯的貴族,我和別的貴族一樣,也可能成為總督的。」

  「那麼,您叫什麼名字?」

  「在這裡,我叫卡訥老頭,」他說,「在名冊上總是這麼寫的;可是用意大利文來說,我的名字是馬爾科·法西諾·卡訥,瓦雷澤領主。」

  「怎麼?你是著名的雇傭兵隊長法西諾·卡訥的後裔麼?那個法西諾·卡訥所征服的土地後來到了米蘭公爵們的手裡。」

  「Evero①,」他說,「那個時候,為了避免被維斯孔蒂家的人②殺害,卡訥的兒子逃到了威尼斯,在黃金文書③上登記了名字。可是現在這書沒有了,卡訥家的人更不知去向了。」

  於是他做了一個可怕的手勢,表示出他的被壓抑了的愛國心和對世俗的厭惡。

  「您既然曾經是威尼斯的貴族議員④,那您以前一定很有錢;您的財富是怎麼失掉的呢?」

  ①意大利文:是啊。

  ②維斯孔蒂是意大利的一個著名家族,在一二七七至一四四七年曾經統治過米蘭。

  ③從前,威尼斯有一本冊子,裡面用金字寫上所有貴族的名字,叫作黃金文書。此書已毀於一七九七年。

  ④威尼斯從十二世紀開始就是一個獨立城市國家,稱為共和國。財富集中於巨商手中,城市的統治權也都屬￿他們。總督即從威尼斯最著名的城市顯貴家族組成的貴族院中推選出來的。

  這樣一問,他突然向我抬起頭來,好象要看看我似的,這一動作實在悲切動人。他隨即回答我說,「在不幸之中失掉了。」

  他不再想喝酒了,那時吹笛子的老頭遞給他一杯酒,他卻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拒絕,接著他又低下了頭。這一切都沒有打消我的好奇心。當那三個樂器奏著對舞曲的時候,我把這位老威尼斯貴族細細觀察了一番。我當時的感情是一般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所常有的那種強烈的感情。我的腦海中出現了威尼斯和亞得里亞海灣,從老人衰老的臉上,我似乎看到了那衰頹的城市。我仿佛就在那個為居民所熱愛的城市裡散步,從裡阿爾托①到大運河,從斯拉夫人碼頭到利督島,再回到壯麗無比的大教堂。我望著CasaDoro②的窗戶,每個窗戶上都有不同的裝飾。我瞻仰著那些富麗堂皇的古老的大理石宮殿。總之,我似乎看到了一切美景;作為一個學者,我更能把這一切想像得盡善盡美,而且由於沒有看到實際景物,所以也不會喪失我想像中的詩意。我又從這位雇傭兵隊長後裔的生活歷程中去尋找他不幸遭遇的遺痕,尋找他肉體和精神衰頹的原因,只是他肉體和精神上的衰頹倒使他身上此刻迸發出來的偉大及高貴的火花顯得更加燦爛。我們的思想一定是有共同之處的,因為我相信,一個人失去了視力以後,他的注意力就不會再被外界的一般事物所吸引,因此,內心思想的溝通也就一定來得更快。我們之間的意趣相投馬上就得到了證實。法西諾·卡訥停止了吹奏,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對我說:「我們出去吧!」這句話象一股電流似的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讓他挽著我的胳膊,一起出去了。

  ①裡阿爾托是威尼斯大運河上的一座著名的橋,橋上築有房屋,有銀行等商業機構,人們就在這裡進行交易。

  ②意大利文:金房子。

  到了街上,他對我說:「您願不願意把我帶到威尼斯去?您能夠信任我嗎?您給我領路。您將會比阿姆斯特丹或倫敦的十大富翁更有錢,比羅特希爾德①家更富,總之,就象《一千零一夜》裡所描寫的那樣富有。」

  ①羅特希爾德原為德國籍猶太人,十九世紀歐洲金融界巨頭,其家族經濟活動的影響遍及西歐各大首都。

  我想這人一定是個瘋子;但是他的聲音中有一種十分堅強的力量,使我不得不服從。我任他帶著我向前走去,他象有眼睛似的把我引到巴士底的水渠那裡。他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找了塊石頭坐下,後來那地方築了一座把聖馬丁運河和塞納河連接起來的橋樑。我也在老人對面的另一塊石頭上坐下。

  在月光下,老人頭上的白髮閃閃發光,好象銀絲一般。大街上傳來的嘈雜聲,並不能擾亂我們這兒的寂靜。這寂靜,這明朗的夜晚,這整個環境使當時的氣氛神奇得不可思議。

  「您對一個年輕人談到百萬財富,您想,為了得到這筆財富,就是叫他歷盡千辛萬苦,他難道會遲疑退縮嗎!您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我要是對您說了瞎話,就不得好死!」他激憤地說,「我那時跟您現在一樣,只有二十來歲,我有錢、長得漂亮、又是個貴族,我開始做第一種瘋狂的事情——戀愛。誰也不會有我當時那樣狂熱的愛情了。甚至僅僅為了獲得一個吻,我就會去躲在一隻箱子裡,甘冒被人刺死的危險。為她而死去——這似乎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願望。事情發生在一七六〇年,我愛上了一個旺德拉米尼①家的女人。這是一位年僅十八歲的少婦,丈夫是薩格勒多家人,一個非常有錢的議員,三十多歲,狂熱地愛著他的妻子。那時我和我的情婦就象兩個天使那樣純潔無瑕。有一次,我們正在那裡談情說愛,被sposo②碰上了;當時我手無寸鐵,他一下沒把我逮住,我就向他猛撲過去,象絞雞脖子那樣用我的雙手把他掐死了。事後我想和比昂卡一起逃走,可是她不願意。女人就是這樣的!我只得獨自離開那地方,我還被判了刑,財產被扣留給我的繼承人。可是我還是帶出了我的金剛鑽,五幅提善③的畫,和我所有的金子。我到了米蘭,在那裡我倒可以不必擔心,因為米蘭當局對我的事情並不感興趣。

  「在我繼續往下講以前,我順便提一件小事情,」他停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當一個女人在懷孕或受孕的時候會不會把她的癖好遺傳給她的孩子;可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母親在懷著我的時候,對金子有一種狂熱的癖好。我對金子也有一種偏愛,滿足這種癖好在我一生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此,不論在何種環境之下,我從來不會沒有一點金子在身邊。我常常撫摸著金子。年輕的時候我還經常戴著首飾,手頭上也總有那麼二、三百個杜加④。」

  ①旺德拉米尼,威尼斯的一個貴族家庭。

  ②意大利文:丈夫。

  ③提善(又譯提香,約1490—1576),意大利大畫家,威尼斯派領袖,是彩色畫的鼻祖。

  ④杜加,威尼斯古代金幣名。

  說到這裡,他就從口袋裡掏出兩個杜加來給我看。

  「我能用感覺辨認金子。現在雖然成了瞎子,我仍舊時常在珠寶店門前流連。這種癖性害了我,為了能玩弄金子,我後來成了一個賭徒,不過我不是騙子,所以後來終於受騙而破產了。當我身無分文的時候,我發狂似地想見一下比昂卡。因此我偷偷回到威尼斯。我又找到了她,隱匿在她家裡,由她供養著我,就這樣幸福地過了六個月。我當時打著如意算盤,夢想就這樣下去,了卻我一生。那時郡守也愛著她;他猜到自己有了一個情敵,因為意大利人在這方面感覺往往是很靈敏的。於是他窺視著我們,終於有一次我們在床上被他逮住了,這懦夫!你可以想像得到當時我們打的多凶!我沒能殺死他,可是使他受了重傷。唉!這次遭遇把我的幸福給毀了,從此我再沒有見過比昂卡。雖然這以後我還享受過極大的歡樂——我曾在路易十五宮中和一些極有名的貴夫人一起生活過。可是在任何人身上,我都找不到象我的威尼斯女人一樣多的美德、柔情和仁愛。再說當時郡守雖然受傷,他手下還有很多人,他把他們召集起來,圍攻官邸;我竭力自衛,為了要在比昂卡眼前英勇地死去。比昂卡這時也在幫我想法殺死郡守,從前這女人不願跟我一起私逃,但現在,過了六個月的幸福生活以後,她願意為我死去,身上受了好幾處傷。戰鬥中,有人把一件長大衣扔在我身上,逮住了我,把我裹了起來,帶到一隻船上,送到一個地牢裡關了起來。我那時才二十二歲,雖然已經被虜,手中還緊緊握著那半截斷劍,誰要奪走它,就非砍掉我的手腕不可。也許是由於一種偶然的巧合,更可能是由於一種防衛念頭的驅使,我留下了這截斷劍,把它藏在一個角落裡,好象我還用得著它似的。我得到了治療,我的傷口都不是致命的。二十二歲的青年人在什麼情況下都能恢復健康。我本來該上斷頭臺了,但我假裝生病來拖延刑期。我認為我是在一間靠近運河的監獄裡,我的計劃是掘開牆壁,冒著被淹死的危險,遊過運河逃走。我的計劃是有根據的。每當獄卒來給我送飯的時候,我就讀著牆上寫的字①:這邊是宮殿,這邊是運河,這邊是隧道……;最後,我終於明白了這裡的地形。至於這地形究竟為何如此佈置,我並不去考慮。但可以知道因為這兒的公爵府始終未曾竣工,所以牆上尚留有字句。

  ①因地牢很暗,只有在獄卒來時,由他帶著的燈的照耀下,才能讀牆上的字。

  「恢復自由的願望給了我智慧,我用指尖感覺出刻在一塊石頭上的阿拉伯字句。刻這些字句的人告訴他的後繼者,說他已掘松了最後一層牆石的兩塊石頭,並且已經挖了十一尺地道,為了完成這工作,必須繼續挖掘地道,至於挖出來的石頭和泥,則可以鋪在牢房的地上。這監獄築得相當謹慎,只須在外面加以防守就行了;可是即使獄吏們和檢查官還不十分放心,他們也不易發覺地牢的地在漸漸填高,因為在進地牢的時候,還得下好幾級臺階呢。對那從事過這項巨大工程的人說來,這項工程還沒有獲得任何結果,因為既然工程沒有完成,那就說明這不知名的人已經死了。假如要使他這番心血沒有永遠白費,就得有一個被關進這地牢的人懂得他所刻的阿拉伯文;湊巧我曾在業美尼亞人的修道院裡學過東方語文,懂得這文字。那塊石頭後面還刻著一句話,說明這不幸的人的命運,他是為了他的巨大財富而被害的。因為這筆財富受到威尼斯的羨妒,最後終於被攫奪了去。要做出一定的成績大約得費一個月工夫。在我工作得疲勞萬分的時刻,我仿佛聽到了金子的聲音,看到了黃澄澄的金子,又似乎是鑽石的光芒映得我頭昏眼花了。啊!等一等!有一天晚上,我的那片鈍鐵觸到了木頭。我把那截斷劍磨銳了,在那木頭上鑽了一個窟窿。為了工作方便,我象一條蛇似的俯伏在地上,光著身子象鼴鼠那樣幹活——就是說雙手在前,肘子撐在地面的石頭上。在我必須出庭受審前兩天的晚上,我決心作最後一次的努力,終於鑿通了那塊木頭,我那塊鐵片穿過木頭後,什麼也沒觸到。我把眼睛湊近洞口一看,你想我該是多麼驚奇!我發現自己在一間地窖的旁邊。在一絲微弱的亮光下,可以看到地窖裡有一大堆金子。

  「總督和十人會議①中的一員,正在洞窟裡,還可以聽到他們講話的聲音;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這裡就是共和國的秘密寶庫,有總督們的捐贈和從戰爭中掠奪來的財物。這下我有救了!當獄卒來巡查時,我向他提議幫我逃走,並叫他跟我一起走,我們一起把一切能帶的財寶都帶走。沒什麼可猶豫的,他同意了。正好有一艘船要開往黎凡特去,一切也都準備就緒,我把計劃告訴了我的同謀者,他又轉告了比昂卡,她將幫助我們執行。為了不走露風聲,我們和比昂卡約好在士麥那地方見面。一夜功夫,洞挖得很大了,我們走進了威尼斯的秘密寶庫。

  ①十人會議是威尼斯共和國的一個特務機構,專門監視民眾的意志,偵察反政府的活動,有權逮捕任何公民,秘密審訊,乃至處死刑。

  「啊!這難忘的一夜!我看到了四隻裝滿了金子的大桶,前面一間屋裡許多銀子分作兩堆放著,中間空出一條道路,銀塊堆得象山一樣,把五尺高的牆都遮住了。我的獄卒樂瘋了!他又唱,又跳,又笑,在金子堆裡狂舞著;我嚇唬他:要是他再在那裡浪費時間,或做出響聲來,我就要把他掐死在這裡。他太高興了,起先竟沒看到放鑽石的那張桌子。我就輕巧地跳過去在我的水手上衣裡及褲袋裡裝滿了鑽石。我的天!我拿的還不到三分之一呢。這張桌子下面放的是金塊,我叫我的夥伴把金塊儘量多裝幾口袋,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我一面告訴他,只有裝上口袋,我們到了外國才不至於被人發現。我對他說,如果讓人看到了這些珍珠、首飾、鑽石,我們會被識破的。我們雖然那麼貪得無厭,但也只能拿兩千斤金子,這就需要我們從監獄到船上來回運六次了。我們用一袋十斤重的金子收買了河邊的哨兵。至於那兩個船夫,他們還以為是在給共和國效勞呢!天亮時候,我們動身了。當我們在大海中駛行時,我回想起夜間所發生的一切和我那時的感受,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一大堆金銀財寶。據我估計,我留下沒拿走的還有價值三千萬的銀子,價值二千萬的金子,價值幾百萬的鑽石、珍珠和寶石。想到這一切,我好象要瘋了似的。我是多麼渴望著得到更多的金子啊!我們在士麥那靠了岸,又馬上坐船去法國。我們上了一艘法國船後,上帝給了我恩惠,替我擺脫了我的同謀者。我那時很高興在偶然之中做了這件壞事,根本沒考慮到會有什麼後果。我們當時是那麼緊張,以致總是目瞪口呆,一語不發,只等到了安全的地方,隨心所欲地享受一番。當時那傢伙樂暈了頭腦,這倒也並不奇怪。以後你就會看到上帝是如何地懲罰了我。我在倫敦和阿姆斯特丹賣掉了三分之二的鑽石,並把碎金子兌成了各種商業證券,這才放下心來。我在馬德裡隱匿了五年之久,到一七七〇年,我用一個西班牙假名來到了巴黎,生活得非常奢華。比昂卡已經死了。我享受著一筆六百萬的財富。正在逍遙淫樂的時候,我的眼睛瞎了。假使這不是由於我在看金子時過分運用了我的視力,以致註定要失明的話,那麼我深信我的殘疾是由於在監獄裡呆過,在石塊中工作過的原故。那時,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正準備把我的命運和她連結起來。我告訴了她我的真名實姓。雖然她出身於一個有錢有勢的家庭,但由於路易十五對我的恩寵,我是很有希望得到她的。我完全信任了這個女子,她還是杜巴裡夫人①的朋友呢;她勸我到倫敦去請一位有名的眼科醫生治療。可是,當我們在倫敦呆了幾個月以後,她就把我一個人拋棄在海德公園,席捲了我的全部財產逃走了,連一文也沒有給我留下。我當時被迫隱匿起我的真名實姓,因為萬一洩漏出去,我就可能受到威尼斯的報復,所以我也不可能去請求任何人的幫助。我是多麼地懼怕威尼斯。那女人還指使一些暗探守在我的身邊,他們利用我眼瞎的弱點,對我做了不少壞事。我的遭遇可以和吉爾·布拉斯②的遭遇相提並論,但我不拿這些來折磨您了。

  ①杜巴裡夫人是路易十五的寵姬。

  ②十七世紀法國作家勒薩口的同名作品中的主人公。

  「那時候,你們國家爆發了大革命。我被迫進了三百盲人院。那女人在比塞特①地方把我作為瘋子留了兩年,又把我送進盲人院。我一直沒能殺她洩恨,因為我什麼也看不見啊!而且我又太窮,沒錢去收買一個人以助我一臂之力。假如在我失掉我的同謀者獄卒貝奈代托·卡爾庇以前,我向他打聽一下我那地牢的確實位置,那我就能再輕易地找到那寶藏,因為在拿破崙征服共和國以後,我是可以回到威尼斯去的。雖說我現在瞎了眼,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到威尼斯去的啊!我一定能夠再找到那監獄,我會透過圍牆感覺出埋在水裡的金子,因為威尼斯的政府已被推翻,比昂卡的兄弟旺德拉米諾也已經死了,這寶庫的秘密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旺德拉米諾曾經當過總督,我希望他已經替我向十人會議講過情,使我得到寬恕。我還給首席執政官寫過信,向奧地利皇帝提議過訂條約,可他們都把我當作瘋子,婉言拒絕了。喂!讓我們一起到威尼斯去吧!我們去的時候象個乞丐,回來的時候就會成為百萬富翁了;我們可以贖回我的一切不動產,你將作我的繼承人,成為瓦雷澤的王子。」

  ①比塞特,法國塞納省的一個村莊,因有一所設備完善的收容老人、瘋子的救濟院聞名。

  我望著他的滿頭白髮,在我前面象威尼斯運河一樣平靜地流著巴士底水渠的黑水。老人這一大篇推心置腹的談話,象詩篇似的通過了我的想像。我被他這一席話弄得迷迷糊糊,沒能立刻回答他。法西諾·卡訥一定以為我象別人一樣在用一種帶著蔑視的憐憫心對待他,所以做了一個絕望的手勢。也許這段敘述又使他回憶起在威尼斯的那段幸福的日子,只見他拿起黑管,憂鬱地吹起了一支威尼斯歌曲,一支船夫曲。在吹這曲子的時候,他又表現了他的天才,他那多情的貴族的天才。這首曲子有點象SuperfluminaBabylonis①。我覺得熱淚盈眶了。假如這時有夜行人從布爾東大街過來,也一定會停住腳步,聽一聽這個流放者發出的最後祈求的聲音;這首對一個失傳族名的最後的挽歌,還混雜著對比昂卡的懷戀。可是,金子又占了上風,而這一致命的癖好把那一絲青春的氣息給吹滅了。

  ①拉丁文:在巴比倫河上。

  「這份財寶,我不論醒著或夢中都看到它,」他對我說,「我仿佛在那裡散步,鑽石在閃爍著光芒,我不象您想像的那麼瞎,金子和鑽石照亮了我的黑夜,照亮了我這最後一個法西諾·卡訥的黑夜,因為這個貴族頭銜,現在已經歸了梅米家了。我的天!對一個謀害者的懲罰來得是多麼快啊!聖母馬利亞……」

  他又背誦了幾首禱詞,但我沒聽清楚。

  「我們一起到威尼斯去,」我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叫道。

  「那麼我終於找到一個人了,」他叫了起來,臉色通紅。

  我讓他挽著我的手臂,把他送回去。到了三百盲人院的門口,他握了握我的手,這時候,又有幾個參加婚禮的人回來了,一邊還拼命叫嚷著。

  「我們明天就動身嗎?」老人問。

  「等我們有了些錢就馬上動身。」

  「我們可以走去啊!我會沿路求乞……我還很健壯,一個人看到了金子就變年輕了。」

  法西諾·卡訥在那年冬天去世。這可憐的人得了感冒,受了兩星期的罪以後,與世長辭了。

  一八三六年三月於巴黎

  [沈懷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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