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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二十九章

  我在大主教的辦公室裡與他隔桌而坐,顧客的位置,就像我是一個來申請大宗貸款的銀行客戶。可除了我在屋裡的位置,我們兩人之間已經不再拘泥什麼禮節。我不再規規矩矩地坐著,直著脖子,挺著背,兩腳併攏放在地上,雙目以敬禮姿勢朝向對方。如今我的身體以一種放鬆、甚至舒服的姿勢坐著。我脫掉了紅鞋,腳墊在身子底下坐在椅子裡,不錯,寬大的紅裙邊把它們遮得密不透風,但我確實是這麼坐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經常去野餐的時候,坐在篝火旁就是這個姿勢。假如壁爐裡有火,火光會在光滑鋥亮的壁爐表面閃爍,溫暖地在身體上微微閃現。火光是我加進去的。

  至於大主教,今晚簡直隨便得有些出格。沒穿外衣,胳膊肘抵在桌子上。這副樣子只要在嘴角再放一根牙籤,就是活生生一幅鄉村民主廣告,像在蝕刻畫裡見到的。留有蠅屎斑的,燒掉的舊書裡。

  我面前遊戲盤裡的方格子正在填滿:此刻正在進行今晚的倒數第二輪遊戲。zilch(一無所有),我拼著,毫不費力地用數值很大的z拼了一個單元音詞。

  「有這個詞嗎?」大主教問。

  「不信可以查字典,」我說,「是個古體詞。」

  「好吧,算你得分。」他說。臉上泛出笑容。大主教喜歡看我搶風頭,擺出一副老成樣,就像一隻忠於職守的小狗,時刻豎著耳朵,急於找機會表現自己。他的贊許如一陣暖流拍打著我。在他身上,我感覺不到絲毫敵意,而這是過去我在男人那裡,有時甚至包括盧克那裡,時常感受到的。爛貨這個詞,他連放在心裡想想都不會。事實上,他完全像老父一般慈祥。他的做法令我快樂,他喜歡這麼想。而我確實感到快樂,很快樂。

  他速度飛快地在袖珍電腦上加好了我們的最後得分。「你大獲全勝。」他說。我懷疑他做了手腳,為的是討好我,讓我高興。可為了什麼?這仍是個問題。他這樣遷就我到底能得到什麼?一定有什麼的。

  他往椅背一靠,兩手指尖頂著,這個姿勢如今我已再熟悉不過。我們之間早已對所有此類親昵隨便的小動作習以為常。他望著我,目光中不無慈藹,但同時也充滿好奇,似乎我是一個待解之謎。

  「今晚想看什麼書?」他問我。這也已成了必不可少的例行環節。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讀了一本《小姐》雜誌,一本很舊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爺》雜誌,一本《女士》雜誌,這本雜誌我恍惚記得小時候曾在我母親的某個住所見過,還有一本《讀者文摘》。他連小說都有。我已經讀完了一本雷蒙·錢德勒的偵探小說,目前正在讀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的《艱難時事》,已經讀了一半。每逢這些時候,我總是狼吞虎嚥、讀得飛快,幾乎是一目十行,竭力在下一個漫長的饑餓期開始之前,把盡可能多的內容吸收進我的腦海。假如這是在吃東西,我的行為就像餓鬼撲食,暴吃暴飲;假如這是性行為,那便好比在某個地方的小巷子裡偷偷摸摸站著匆匆做愛。

  ①美國一份專供男性閱讀的月刊,創辦於1933年。

  ①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1888-1959),美硬漢派偵探小說家,筆下主人公為清貧正直的私家偵探Philip Marlowe。​

  我在看書時,大主教總是坐在一旁,看我閱讀,雖然一言不發,但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我。這種注視是一種好奇的性行為,他這麼做,令我有一種脫光了衣服的感覺。我希望他背過身去,在屋子裡隨便走走,自己也找點東西看看。那樣的話我會更輕鬆些,從容些。事實上,我這種違禁的閱讀行為在他面前也像是一種表現。

  「我想我還是願意聊聊天。」我說。聽到自己說出這句話,我很是吃驚。

  他又笑了。他看上去毫不吃驚。也許他期待的就是這個,或是類似的反應。「哦?」他說,「你喜歡聊些什麼呢?」

  我猶豫不定。「隨便,什麼都可以。嗯,比如,說說你自己。」

  「我?」他繼續微笑著。「哎,我可沒有什麼好說的。我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傢伙罷了。」

  這句話裡所包含的虛假,甚至連用詞都那麼缺乏真實——「傢伙」——令我戛然住口。平平常常的傢伙可不會成為大主教。「你一定擅長某個方面。」我說。我知道自己在慫恿他,投其所好,引他回答,我不喜歡自己這樣,事實上,我對此感到厭惡。可我們倆都在自我防衛。不是他說就是我說。對此我一清二楚,我可以感覺到話語積壓在我心裡,蠢蠢欲動。畢竟我已經太久沒有和人好好說過話了。今天與奧芙格倫同行時壓低嗓子交換的隻言片語根本算不上什麼,但卻有撩撥的作用,像開場白。既然那麼點簡短的交流都讓我如此輕鬆欣慰,我當然渴望與人更多地交流。

  可是如果由我開口,我一定會說錯話,洩露心底的秘密。我可以感覺到這股衝動,出賣自己的衝動。但我不想讓他知道得太多。

  「哦,我過去先是搞市場研究,」他底氣不足地回答,「之後稍稍擴大了研究範圍。」

  我突然想起,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大主教,卻懵然不知他是哪方面的大主教。他主管的是什麼範疇?或者像人們過去常說的,他的專職是什麼?他們沒有具體的頭銜。

  「哦。」我應道,竭力讓他覺得我對他的話了然於心。

  「你可以稱我為所謂的科學家,」他說,「當然,只是在有限的範圍內。」

  接著有一會兒他緘默不語,我也一言不發。兩人都在等對方開口。

  我先打破了沉默。「這樣吧,也許你能為我解答一件令我疑惑不解的事情。」

  他表現出興致盎然的樣子。「那會是什麼呢?」

  我是在自投羅網,可一時卻控制不住自己。「是從某個地方記下來的一句話。」最好不要說是哪裡。「我想它是用拉丁文寫的,我想也許……」我知道他有一本拉丁語詞典。他有各式各樣的詞典,在壁爐左邊的頂層書架上。

  「說來聽聽。」他說。口氣疏遠了些,但明顯警覺起來,或者這只是我的想像。

  「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我念出來。

  「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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