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五〇


  顯然我的音沒有發對。我不知該怎麼念。「我可以把它拼出來,」我說,「寫下來。」

  這個新鮮大膽的主意令他遲疑了片刻。可能他根本不記得我會寫字。在這間屋子裡,我從未握過任何一種筆,連得分也從未加過。女人不會加法,他曾經開玩笑地說。當我問他是什麼意思時,他說,對女人來說,一加一加一再加一不等於四。

  那等於幾?我問,以為他會說等於五或者三。

  還是一加一加一再加一,他回答。

  可這會兒他卻回答:「好吧。」接著便隔著桌子把他的圓珠筆扔過來,幾乎有些不顧一切地,仿佛在接受某種挑戰。我環顧四周,找能寫字的地方,於是他把計分簿遞給我,就是那種案頭使用的記事簿,每頁頂端印有一張小小的圓形笑臉。這種東西仍在繼續生產。

  我用印刷體仔仔細細地寫下那句話,憑著頭腦裡的記憶,按照櫥櫃裡這句話的原樣,一筆一畫抄寫下來。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它既不是禱文也不是號令,僅是一句可悲的塗鴉,被人胡亂塗寫下來,之後又棄之不理。筆握在指間的感覺真是舒服,簡直像具有鮮活的生命。我能感覺到它的威力,它那包容萬語千言的威力。筆是嫉妒的對象,麗迪亞嬤嬤常說,她引用的這句話是感化中心的又一格言,為的是警告我們遠離此類物品。千真萬確,它讓人產生嫉妒。就這麼握著都讓人嫉妒。我對大主教的筆嫉妒不已。這是又一件我渴望偷偷拿走的東西。

  大主教從我手裡接過有圓形笑臉的紙頁,看了一眼。隨即便哈哈大笑起來,臉紅了嗎?「這不是真的拉丁文,」他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笑話?」我說,完全給弄糊塗了。難道我如此鋌而走險,為弄懂它費盡心機,就為了個笑話?「什麼樣的笑話?」

  「你瞭解學校男生們的德性。」他說。笑聲裡飽含懷舊情緒,此刻我看出來了,這是一種對其舊我遷就縱容的笑聲。他站起身,穿過房間走到書架前,從他收藏的珍品中取出一本,但那不是字典。而是一本舊書,看上去像一本教科書,折了角,上面滿是墨汁。他先是帶著沉思、懷舊的神情拿在手上翻看了一陣,然後才遞給我。「你看。」他說著,把書攤開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圖片:《米勒的維納斯》,黑白的,身上被人笨拙地塗上了鬍鬚、黑色的胸罩和腋毛。與之相對的一頁上是《羅馬競技場》,用英語標明,英文上面是一行拉丁文的動詞詞形變化:sum es est,sumus estis sunt。「喏,就在這裡。」他說著指給我看。於是,我在空白處見到了那行字,用的是和維納斯身上的腋毛相同的墨水: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

  ①此為拉丁文「是」動詞的詞形變化,意為「我是,你是,他是,我們是,你們是,他們是」等。​

  「不懂拉丁文的人要領略這句話的可笑之處還真有些難,」他說,「過去我們經常寫這類東西,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我搞不清那些句子都是哪裡來的,可能是從老生那裡一屆屆傳下來的。」此時他已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進入一種忘我狀態,只是一味地翻著書。「看這裡。」他說。這幅圖叫《薩賓女》。空白處是一行潦草的筆跡:pim pis pit,pimus pistis pants。「這裡還有一行,」他讀道,「Cim,cis,cit……」他戛然而止,意識重又回到現實,顯出很不自在的樣子。他又一次笑了起來,這一次的笑可以稱得上是咧開嘴笑。我想像著他臉上長滿雀斑、額前翹著一綹頭髮的模樣。這一刻我幾乎喜歡上他。

  ①古代意大利中部一民族,公元前3世紀時被羅馬征服。​

  ①均非真的拉丁文,而是仿照注上頁拉丁文杜撰的校園下流戲語,意為「我尿尿,你尿尿,他尿尿,我們尿尿,你們尿尿,他們尿尿,他尿濕了褲子」。​

  ①此行略去了cunt一詞,該字眼為對女性陰部的下流稱呼。​

  「可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哪句話?」他問,「哦。那句話意思是『別讓那些雜種騎在你頭上』。我想當時我們全都自命不凡,自以為很了不起吧。」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終於恍然大悟她為什麼要把這行字寫在櫥櫃壁上,同時還知道她一定是在這裡,在這間屋裡知道了這句話。除了這裡,還能有別的什麼地方?她又不是男生。一定是在過去某個追憶少年時光、傾吐內心秘密的時刻聽來的。這麼說我並非第一個。並非第一個闖入他沉默的領地、同他玩兒童拼字遊戲的人。

  「她後來怎麼樣了?」我問。

  他幾乎一點不變聲色。「你和她熟嗎?」

  「有點熟。」

  「她上吊死了。」他說,語氣中沒有悲哀,只有幾分沉思。「出事以後我們便把燈具拆了。就在你房間。」他頓了頓。「她來我這裡讓賽麗娜發現了。」他說,仿佛這便解釋了一切。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一條狗死了,再弄一條。

  「用什麼來吊?」我問。

  可他無意告訴我。「這很重要嗎?」他問。我猜一定是用撕碎的床單。我自己就曾往這方面想過。

  「我想是卡拉最先看到的。」我說。所以那天她會發出尖叫。

  「是的,」他說,「可憐的姑娘。」他指的是卡拉。

  「也許我不該再來這裡了。」我說。

  「我以為你來這裡很開心。」他輕輕地說,但雙眼卻盯著我,目不轉睛,閃閃發亮。要不是我頭腦清醒,我會以為那是擔憂。「我希望你開心。」

  「你希望我可以忍受目前的生活。」我說。它不是以一個問句說出口,而只是一個語調平平的陳述句,平鋪直敘,沒有絲毫抑揚頓挫。假如我的生活尚可忍受,也許他們所做的一切便都合情合理,無可厚非了。

  「你說得對,」他承認,「我確實希望如此。我願意那樣。」

  「那麼……」我欲言又止。一切都不同了。現在我終於掌握了他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我可能因此喪命。這個秘密就是他受到良心譴責。終於明白了。

  「你想要什麼?」他說,還是那種輕鬆的語調,好像這不過是一筆金錢交易,而且是很小的一筆交易:區區煙糖錢的交易。

  「你是指除了潤手液。」我說。

  「對。除了潤手液。」他說。

  「我想……」我說,「我想知道……」這話說得遲遲疑疑,猶豫不決,甚至有些發傻,是我不假思索說出口的。

  「知道什麼?」他追問道。

  「所有的一切,」我說,可這太沒有針對性了,「正在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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