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四〇


  柳樹枝葉茂盛,卻無濟於事,那陣陣低語只會讓人心生疑慮。約會地點,它仿佛在說,露天階梯看臺。絲絲涼氣爬上我的脊柱,我像發高熱似的顫慄發抖。夏天的薄裙摩擦著我大腿的肌膚,青草在我腳下長勢正歡。從我兩邊眼角望去,枝頭上充滿了動感:色彩斑斕的羽毛,撲翅輕飛的動作,裝飾音,樹木化為小鳥。隨心所欲,任意變化。此時爛漫的女神也有了存在的可能,空氣中充滿欲望。就連房子的磚塊都變得綿軟輕柔,可感可觸。假如我靠在上面,它們會變得柔和溫暖。自我克制和壓抑究竟會引發什麼樣的舉動讓人始料不及。昨天在檢查站,當我丟下通行證,讓哨兵為我撿起來時,他看到我的腳踝時是否會感到一陣眩暈,有些神志不清?沒有手絹,沒有扇子,我只是把身邊現有的東西信手拈來。

  冬季不會讓我感到如此危機四伏。我需要的是堅硬、冰冷、僵直,而不是這種沉甸甸的、熟透的、飽含汁液的豐滿,仿佛我是藤上的一隻甜瓜。

  我和大主教之間達成了一個協議。這個協議當然不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可其形式卻與以往完全不同。

  一星期裡我要去拜訪大主教兩到三次,都是在晚飯以後,不過得依信號行事。這個信號就是尼克。假如我出門採購或回來時他在擦車,假如他歪戴著帽子或根本沒戴,我便可放心前往。假如他不在擦車或帽子戴得一本正經,我就像平常那樣呆在屋裡。當然,逢到舉行授精儀式的夜晚,所有這些便不再適用。

  麻煩的始終是夫人。晚飯後她會呆在他倆的臥室裡,只要她在那裡,不管我多麼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偷偷穿過走道時還是有可能被她聽見。有時她會呆在起居室,沒完沒了地編織給天使軍士兵用的圍巾打發時間,那些針法複雜精細,但毫無用處的毛線人物圖案越織越多:這一定是她繁殖後代的形式。她在裡面時,起居室的門通常是半開的,我根本不敢從門口走過。每回我接到信號,卻下不了樓也無法途經起居室穿過走道時,大主教都能理解。我的處境至今未見絲毫改觀,這一點他清楚。他瞭解所有的清規戒律。

  不過,有時候賽麗娜·喬伊會出門拜訪另外一家大主教患病的夫人,那是她在夜晚獨自出門惟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會帶上食物:一塊蛋糕、一塊煎餅或一條麵包,這些都是麗塔烘制的,或者是一罐果凍,用長在花園裡的薄荷葉製成。大主教的夫人們常愛生病。小病小恙能為她們的生活增添情趣。至於我們這些使女們甚至包括馬大們對疾病則是避之不及。馬大們害怕會因病被強迫退休,誰知道接著會被弄到哪裡去?如今周圍上年紀的老婦已見不到幾個。至於我們,倘若真是得了什麼大病,久治不愈,憔悴消瘦,食欲不振,掉頭發,腺體功能衰竭,那可就完了。我想起卡拉。初春時她患了流感,可還是堅持幹活,腳步蹣跚地來回奔走,並在她以為沒人注意時,用手緊緊抓住門框,盡力忍住不咳出聲來。賽麗娜問起時,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小感冒而已。

  賽麗娜自己有時也會給自己放幾天假,臥床養病。於是探望者接踵而至,賓客滿門。夫人們一邊快步上樓,一邊興高采烈地咯咯說笑。她則收下蛋糕、煎餅、果凍以及從她們的花園裡采來的一束束鮮花。

  夫人們輪流生病。在她們之間,有一張無形的、未經說明的排序名單。各人都小心謙讓,惟恐多占了便宜,攫取了超過自己應得的那份關懷。

  賽麗娜要出門的那些晚上,我是肯定要被大主教召去的。

  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完全給弄糊塗了。他的需要對我來說是那麼的雲遮霧罩,看不明白,而我所能理解到的又似乎荒誕不經,就像迷戀綁帶鞋一樣滑稽可笑。

  另外,就是有那麼點沮喪。第一次去時,對在那扇緊閉的門內有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曾有過何種猜想?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或許,會讓我四肢著地趴在地上,玩性變態花樣,用鞭子抽,或者斷肢毀容?至少也是某種輕微的性摧殘,某種往日的小過失,如今被法律制止,違反者將受到懲處。然而,結果卻是要我玩拼字遊戲,似乎我們是一對親昵的老夫妻,或是兩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這未免也太怪異了,有悖其常理。作為一種要求,它著實令人費解。

  因此,我一直到離開房間,都沒弄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麼、出於什麼目的或者我是否已使他如願。如果這是一筆交易,那麼首先必須提出交易條件。顯然他對此事毫無經驗。我曾以為他或許是在耍我,玩貓和老鼠的遊戲,可現在我認為,他做這件事的動機和要求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它們尚未上升到可以用言語表達的層面。

  第二次晚上去他那裡的開始情形和第一次相仿。我走到緊閉的門前,敲門,被讓進屋。接著用米黃色的光滑的字母塊同樣玩了兩盤遊戲。prolix(令人生厭的),quartz(石英),quandary(困惑),sylph(空氣中的精靈),rhythm(節奏),我搜腸刮肚,憑著記憶或想像玩這些輔音字母的老把戲。我費勁地拼讀著,舌頭有些不太靈光,吐字不清。如同使用一門曾經掌握,但久已荒疏,幾近淡忘的語言,一門與某些習俗相關的語言,而這些習俗早已被世人摒棄,不留痕跡:比如在戶外餐桌上擺放法國式的牛奶咖啡,外加奶油雞蛋捲和高腳杯的苦艾酒,以及大量報紙連篇累牘報道的小矮人的消息。這些都是我曾經讀過,但從未親眼所見之事。好比跛子企圖不用拐杖走路,像那些老電視電影裡虛偽做作的鏡頭。你可以做到的。我知道你行。那正是我當時的寫照。整個頭腦搖搖晃晃、磕磕碰碰,穿行在清輔音r和t之間,像踩在鵝卵石上一般滑過卵形的元音。

  在我遲疑不定,或是請他提供正確的拼寫時,大主教表現出十足的耐心。我們可以查字典,他說。他說的是我們。第一次,我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讓我贏。

  那天晚上我以為一切將一如既往,包括分手時的吻別。可當第二盤遊戲結束後,他沒有起身,而是往椅背一靠。雙肘放在扶手上,十指指尖頂著,望著我。

  我為你準備了一件小禮物,他說。

  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打開書桌最上面的抽屜,拿出一樣東西。他用大拇指和食指舉著它,很隨意地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決定要不要把它給我。雖然從我坐著的角度看去,那東西是倒著的,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它是什麼。這個東西放在過去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是一本雜誌,從封面上看是一本婦女雜誌。有光紙上是一名女模特兒,燙著頭髮,脖子上圍著圍巾,嘴上塗著口紅,身穿秋令時裝。我以為這類雜誌已經完全銷毀,沒想到還倖存下一本,藏在大主教的私人書房裡,人們最不可能想到會有這種東西的地方。他低頭望著模特兒,在他面前畫面是正的。他仍在微笑,他特有的充滿哀愁的微笑。在動物園裡面對一隻瀕臨滅絕的動物時,人們常常會有這種表情。

  他把雜誌像魚餌一般在我面前晃悠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心中如饑似渴。這種渴望所產生的力量如此巨大,令我十個手指尖都痛起來。與此同時,我也看出自己這種渴望的淺薄與荒唐,因為我曾經對這類雜誌是那麼的滿不在乎。只有在牙科候診室或飛機上我才讀這類書,有時也買幾本帶到酒店客房,用來消磨等待盧克的無聊時光。通常我一頁頁翻完後,便順手一扔,這種東西實在太多,棄之毫不可惜。一兩天過後,我就根本想不起來裡面都講些什麼了。

  然而此時此刻我全想起來了。那些雜誌充斥著希望與承諾。它們介紹各種使人容貌煥然一新的手法,替人設計不計其數的各種可能,這些可能伸展開來,就像面對面擺在一起的兩面鏡子裡的映像,不斷延伸擴展,一個又一個地呈現對方的影子,直至消失。它們向人提供一個又一個的冒險經歷,一個又一個的衣櫥,一種又一種的美容術,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它們讓人看到青春可以再來,美貌可以永駐,痛苦可以征服、超越,愛情可以綿綿無盡。那些雜誌給人的真正承諾是永恆與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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