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四一


  那便是此刻他下意識地舉在手上的東西。他飛快翻動著書頁。我情不自禁地探過身去。

  這是一本舊雜誌,他說,一件老古董。我想是七十年代出的。流行雜誌。就像一位佳釀品嘗家隨口說出一種名酒。我想你會有興趣看看。

  我躊躇不定。也許他在試探我,考驗我的信仰究竟到了多深的地步。這是不允許的,我說。

  這裡允許,他輕輕地說。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最大的禁忌都打破了,我何必還畏首畏尾,猶豫不定,在意其他什麼小規矩?何況要講清規戒律,除了這個,還有那個,根本是沒完沒了,不一而足,我怕得過來嗎?在這扇不同尋常的房門後面,所有的忌諱禁令都失去效力。

  我從他手裡接過雜誌,擺正。童年時代司空見慣的形象重新回到眼前:無畏、從容、自信。她們揮動手臂的樣子,仿佛要擁有宇宙。她們雙腳叉開,穩當當地立足於大地。她們的姿勢中有某種屬￿文藝復興時代的東西,但我腦海中浮現的是英俊王子,而不是頭戴女士帽,留著鬈髮的少女。不錯,那些坦率誠懇的眼睛被化妝品塗得是有些暗淡模糊,卻好比貓眼一般,緊盯不放,伺機而撲。她們沒有恐懼,也不依附某人,既沒有穿鬥牛士的紅披風和粗花呢服裝,也沒有高及膝蓋的長統靴。這些女人只是如同海盜一般,提著女性味十足的公文包,豪奪掠搶,滿足她們難看、貪婪的利齒。

  我一邊翻著雜誌,一邊感覺到大主教在注視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而他卻很高興看我做這件事。我應該有罪惡感,根據麗迪亞嬤嬤的看法,我是在自甘墮落。但我沒有絲毫罪惡感。相反,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張陳舊的英王愛德華時代的海濱風光明信片:放蕩不羈。接下來他還會給我什麼?腰帶嗎?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我問他。

  我們中有些人,他說,還保留著對舊事物的喜愛。

  可照理說它們全都被燒光了。我說。當時是一家不漏地搜,然後點起火堆……

  在大眾手裡充滿危險的東西,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嘲弄又不像是嘲弄,在另外有些人手裡卻可以完全放心,因為他們的動機……

  無可指責,我接過他的話。

  他嚴肅地點點頭。我看不出他是否當真。

  可你為什麼要給我看?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你叫他怎麼回答?難道要他回答是以我的痛苦為代價,為他自己找樂子嗎?因為他一定清楚,回憶過去的時光對我來說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然而,他的回答令我始料不及。除了你,我還能給誰看呢?他說話時,臉上又出現那種悲哀的表情。

  我可以往前再邁一步嗎?我心想。我不想強迫他,逼他走得太遠,太快。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根本是可有可無。不過,我還是開口了,語氣盡可能溫柔:那夫人呢?

  這個問題似乎令他頗為費神。行不通的,他說。她不會明白。不管怎麼說,這些年來她已經不大跟我說話。我們之間似乎已越來越談不攏了。

  於是一切真相大白:原來夫人與他同床異夢。

  這麼說這就是我被召去的原因了。老一套。平庸得讓人感覺虛假。

  第三天晚上,我向他要一些潤手液。我不願露出乞求的口氣,但我渴望得到可能得到的東西。

  一些什麼?他問,口氣謙恭有禮,一如既往。他與我隔著一張書桌,除了那個純屬義務的吻之外,他不怎麼碰我。既沒有親昵的觸摸,也沒有粗重的呼吸,類似舉動一概沒有。不知怎的,這種舉動對他也像對我一樣不合時宜。

  潤手液,我說。或者是潤臉液。我們的皮膚太乾燥了。出於某種原因我用的是我們而非我。我還想向他要一些洗浴油,它們裝在五顏六色的小球丸裡,過去很容易就能買到。這些小球丸堆在母親浴室裡的一個玻璃碗裡,一粒粒在我眼中充滿了魔力。可是我想他不會知道那些東西。再說,它們也許根本就不再生產了。

  乾燥?大主教反問道,似乎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那你們怎麼辦?

  用黃油代替,我說,只要能弄到。或者用人造黃油。大多數時候用人造黃油。

  黃油,他重複著,很好笑的樣子。真聰明。黃油,他笑出聲來。

  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我想可以替你弄一些來,他說,好像在滿足一個小孩想吃泡泡糖的願望。可是她會從你身上聞出來的。

  我不知道他這種擔心是否來自從前的經歷。很久以前的經歷:領子上的口紅印,袖口上的香水味,深夜裡在某個廚房或臥室裡的一幕場景。沒有這種經歷的男人是不會想到那方面去的。除非他比外表更為老奸巨猾。

  我會小心的,我說。再說,她從不靠近我。

  有時候很近的,他說。

  我低下目光。我竟把那件事忘了。我感覺到自己臉紅起來。那些晚上我不用就是了,我說。

  第四個晚上,他給了我一瓶潤手液,裝在一個沒有標簽的塑料瓶子裡。質量不是很好,聞起來有點像植物油的味道。在我看來根本比不上「山谷裡的百合」。也許是醫用品,用來塗褥瘡的。但我還是謝了他。

  問題是,我說,沒有地方可以放它。

  放在你的房裡啊,他說,好像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會被人發現的,我說。遲早會被人發現。

  為什麼?他問,似乎他真的一點不知道。也許他真的不知道。這不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對我們的真實境況完全一無所知。

  她們會搜查,我說。會搜查我們的房間。

  尋找什麼?他問。

  我想當時我有些失去控制。刀片。我說。書本,信件,以及黑市上的東西。所有這些東西我們都不能擁有。天哪,你應該知道的。我的聲音憤怒得有些失控。可他不動聲色,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那就放在這裡好了,他說。

  於是我便照他說的放在他那裡了。

  他注視著我,望著我把潤手液塗到手上,再塗到臉上,還是帶著那副觀望籠中獸的表情。我真想背過身去——這簡直就像和他一道呆在浴室裡——但我沒有膽量這麼做。

  我必須記住,對他而言,我不過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的產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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