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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10.安魂經卷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清晨我聽到的第一個聲響是一聲尖叫和東西的粉碎聲。卡拉打翻了早餐盤。這個聲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的半個身子還在櫃子裡,頭枕在揉成一團的披風上。一定是我把它從衣架上拽下來,枕在頭底下睡著了。有那麼一瞬間我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卡拉跪在我身旁,我感覺她在用手摸我的背。我動了一下,又引起她一聲尖叫。

  怎麼啦?我問。同時翻轉過身,努力爬起來。

  哦,她說。我以為……

  她以為什麼?

  就像……她說。

  雞蛋摔破在地上,到處是橘子汁和粉碎的玻璃碴。

  我再去拿一盤來。真浪費。你趴在地上幹什麼?她邊說邊用手拽我,幫我站起身來。

  我不想告訴她我根本就沒上床。講不清的。我告訴她我一定是暈過去了。這個藉口同講真話一樣糟糕,立刻被她抓住不放。

  初期症狀是這樣的,她說,口氣歡喜無比。暈厥,還有嘔吐。她應該知道眼下談這些根本為時過早,可她抱的希望太大了。

  不,不是你想的,我連忙更正。起先我是坐在椅子裡。肯定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我只是頭有些發暈。剛在這裡站下便兩眼發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定是昨天太緊張了,她說。放鬆點。

  她指的是昨天的分娩,我忙說就是。這時我已經坐進椅子,她跪在地板上,收拾碎玻璃、碎蛋,把它們放進盤子裡。然後用餐巾紙吸去地上的橘子汁。

  我得去拿塊布來,她說。別人一定會問為什麼多要一份蛋。除非你可以不要。她斜著眼看我,帶著點狡黠的神情,於是我馬上明白倘若我們兩人一齊瞞天過海,假裝我已吃過早飯,對大家都會好得多。要是她跟人說見到我躺在地上,一定會引來數不清的問題。當然,摔碎杯子是無論如何要有個說法的,可要讓麗塔再準備一份早飯肯定要惹惱她。

  我不吃早飯了,我說。我不太餓。這個藉口不壞,與頭暈相吻合。但我可以把烤麵包吃掉,我說。我不想什麼也不吃。

  它丟到地上了,她說。

  沒事,我說。我坐著吃烤黑麵包塊,卡拉則到浴室把手上的一捧無法挽救的碎蛋扔到馬桶裡沖掉。而後走回來。

  我會說出去時失手把盤子打了,她說。

  我很高興她肯為我撒謊,即便是為這麼一件小事,即便是為她自己的利益考慮。它是聯繫我們兩人之間的紐帶。

  我朝她微笑。希望剛才沒人聽到,我說。

  剛才我真被嚇了一跳,她拿著盤子站在門邊時說。起先我以為地上只是你的衣服,看上去很像。接著我就想,衣服怎麼會扔在地上?我以為你也許……

  逃走了,我接口道。

  這個嘛,可是,她期期艾艾。可再一看,是你。

  是啊,我說。是我。

  就這樣,她端著盤子出去,又拿了一塊抹布回來擦地上剩餘的橘子汁,那天下午便聽到麗塔發牢騷,說有些人真是笨手笨腳,心事太重,腳下走到哪裡都不看看。而我們則隨她說去,只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那是五月裡的事了。如今春天已經逝去。鬱金香花期已過,花瓣如同牙齒一般一片片脫落。一天我見到賽麗娜·喬伊,她正跪在花園中間的墊子上,拐杖放在一旁的草地上,專心致志地用剪子剪去花的心皮。我提著裝滿橘子和羊排的籃子經過時用眼角注視她。只見她把剪刀對準要剪的部位,擺好,然後雙手握緊剪子抽搐般地猛地剪下去。是關節炎又往上發展了嗎?還是對花朵飽滿的生殖器發起某種閃電戰,某種神風突擊隊式的突然襲擊?子實體。剪去心皮據說是為了讓球莖積蓄能量。

  跪著苦修的聖賽麗娜。

  我常常以她為對象,用諸如此類刻薄的黑色小幽默自娛自樂,但從來不敢過久地沉溺其中。長時間從背後窺伺賽麗娜·喬伊是絕對不行的。

  令我垂涎的是那把剪子。

  唔。鬱金香之後便是蝴蝶花。高高掛在長長的根莖上,亭亭玉立,姿態萬千,既好似吹制玻璃,又如同色彩柔和的水粉顏料,潑灑之際便當即凝結成形,淡藍,淡紫,還有顏色深一些的,在陽光下有的呈現天鵝絨般濃濃的紫色,有的好似黑色的貓耳朵,還有的像深藍色的幻影,更有的像滴血的心房,它們的外形看起來是那樣的嬌媚動人,居然沒有早早被人連根拔掉實在讓人驚奇。賽麗娜·喬伊的這個花園帶有某種顛覆性的意味,就像深埋在地下的東西無言地破土而出,重見天日,似乎在比劃,在說:任何被壓制的聲音都不會甘於沉默,它們會以某種無聲勝有聲的方式大聲疾呼自己的存在。一座典型的丁尼生風格的花園,飄溢著濃重的花香,倦怠無力,令我禁不住又回想起那個詞:昏厥。陽光照亮了整個花園,同時花朵自身的熱度也在升高,你可以感覺到它:如同把手舉在高過手臂,高過肩膀一英寸的地方。它會發熱,會呼吸,自我吸納。那些日子裡每回穿過花園,穿過牡丹、石竹和康乃馨,我的頭都會發暈。

  ①丁尼生(Tennyson,1809-1892),英國詩人。重視詩的形式完美,音韻和諧,詞藻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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