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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二十三章

  這是一種重述。整個故事都是在重述再現過去發生的事件。此刻,當我平躺在單人床上,默默複述著本該說或本不該說,本該做或本不該做,以及本該怎麼做的事情時,便是在頭腦裡重新描述過去發生的一切。假如有朝一日我能逃離此地——

  好,就說說這點。我是一心要從這裡逃出去的。這種境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在往日的歲月裡,別人在困境中也這麼想過,最終都能如願以償。雖然方式各不相同,他們的確逃離了苦難,可怕的日子的確終有盡時。雖然對他們來說,那段日子可能漫長得耗盡了整整一生。

  等我逃離這裡,假如我有條件把這些事記下來,不管用什麼方式,哪怕是用向他人講述的方式,這也是一種重述,又隔了一層的重述。想準確無誤地再現事件的原貌是不可能的,因為經由口中說出來的事永遠不可能與事件原樣絲毫不差,總難免有所遺漏。太多的盤根錯節,方方面面,縱橫交錯,差別細微難辨;太多的手勢動作,含義可此可彼,曖昧不清。此外還有太多根本無法充分訴諸語言的形狀樣式,太多充斥在空氣中或依附在舌頭上的種種氣味,以及太多其色難辨的混合色彩。倘若將來有朝一日,你成了男人,並有幸出人頭地,切記千萬別受誘惑,產生作為女人理當寬恕男人的想法。說實在,這是一個難以抵抗的誘惑。不過請記住,寬恕本身也是一種權利。祈求寬恕是一種權利,給予或是不予寬恕更是一種權利,或許是最大的權利。

  也許這一切全都與駕馭無關。也許這並不真是有關誰可以擁有誰、誰可以對誰做什麼而不必受追究,甚至置其於死地也同樣可以逍遙法外的問題。也許這也不是有關誰可以坐著,而誰又必須跪著或站著或躺著張開雙腿的問題。也許這一切只是誰可以對誰做什麼並得到寬恕的問題。兩者性質決不相同。

  我希望你吻我一下,大主教說。

  當然,不用說,這句話發生前有個過程。這種要求決不會毫無來由地憑空而至。

  我終於睡著了,並夢見自己戴著耳環,一個是斷的。除此之外就別無其他了,惟有大腦穿行在舊日的檔案中。卡拉端著餐盤把我叫醒,時間重新回到正常軌道。

  「是個健康的孩子吧?」卡拉把餐盤放到桌上時問。她一定已經知道了,這些馬大們的口頭電報跑得真快,一家傳一家,任何消息頃刻間便盡人皆知。但她還是很高興聽人提起它,似乎我的話能增加這件事的真實性。

  「不錯,」我說,「是個持家的女孩。」

  卡拉笑容可掬地望著我,千言萬語盡在其中。一定只有在這種時刻,她才會覺得她所付出的辛勞物有所值。

  「太好了。」她說。我覺得她的聲音裡幾乎流露出一種渴求:這很自然。她肯定希望當時也能在場。這就像一個她無法參加的聚會。

  「也許我們這裡也很快會有這樣一個小孩。」她神情害羞地說。她說的是我們,實際上指的是我。能否報答圍著我團團轉的這一群人,證明我並沒有白吃白喝,一切就都看我的了,就像一隻會下蛋的蟻后。麗塔也許不喜歡我,但卡拉卻相反。她依賴我。她滿懷希望,而我正是她實現希望的手段。

  她的希望再簡單不過。她希望這個家也有一個產日,賓客盈門,屋裡四處擺滿美酒佳餚和道喜的賀禮;希望有一個小孩在廚房裡嬉鬧撒嬌,希望能為他熨衣服並趁沒人注意時,偷偷塞幾塊餅乾給他。我的任務就是為她提供這些快樂。我寧願她討厭我,那才是我理應得到的。

  晚飯是燉牛排。我沒能吃完,因為吃到一半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整整一個白天我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看來人們真是說對了,不管是分娩的還是在一旁助產的人,都會進入一種恍惚狀態,專心致志,把其他的一切都忘諸腦後。但此刻它又回到我記憶中,一時間我手忙腳亂。

  樓下門廳裡的鐘敲了九下。我雙手緊貼在大腿兩旁,屏住氣,順著走廊,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梯。賽麗娜·喬伊應該還呆在剛添了新生兒的那個大主教家。真是走運,對此他原先不可能未卜先知。如今,不管哪家生了孩子,夫人們總要在那裡逗留很長時間,一邊幫忙拆禮物,一邊說東道西、飛短流長,然後盡情喝酒,一醉方休。她們總得做些什麼來排解心中的妒意。我沿著樓下的走廊繞過去,經過廚房門口,再往前走,下一個房門便是他的房間。我站在門外,感覺就像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小學生。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我到這裡來是違規的。我們被禁止與大主教們單獨相處。我們的用途就是生育,除此之外,別無他用。我們不是嬪妃,不是藝妓,也不是高級妓女。相反,為了使我們與這類人涇渭分明,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我們身上不能有絲毫娛樂成分,決不容許任何隱秘的欲望之花有盛開之機;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都別想靠花言巧語來騙得網開一面,這裡根本沒有愛情的立足之地。充其量我們只是長著兩條腿的子宮:聖潔的容器,能行走的聖餐杯。

  因此,他為何要見我,孤男寡女,在夜深人靜之時?

  如果我被捉到,我將被交到賽麗娜·喬伊的手中聽任她隨意發落。大主教照理是不該插手這類家法家規的,這純屬女人家的事。那之後,我將被劃入另冊,成為一個所謂的壞女人。

  可是如果拒絕見他後果可能更糟。真正掌握大權的人是誰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必定有什麼是他有求於我的。有需要便有了弱點。正是這個弱點,不管它是什麼,吸引我不顧一切,奮然前往。這就好比之前一直是固若金湯的銅牆鐵壁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縫。如果我把眼睛貼近這道裂縫,細看它的這個弱點,也許我便能夠看清面前的道路。

  我想弄清楚他究竟需要什麼。

  我抬起手,敲門,門裡面是禁區,非但我從未涉足,但凡是女人都從不踏入一步。就連賽麗娜·喬伊也不來這裡,屋裡的清潔衛生由衛士們負責。屋內到底藏有什麼秘密,藏有什麼不可示人的男性圖騰?

  屋裡人讓我進去。我打開門,走進去。

  這是另一個天地,正常生活的天地。我得說:這另一個天地裡的一切看上去像正常生活。屋裡有一張書桌,這是不用說的,書桌上有台電腦通話器,桌子後面是一張黑色的皮椅。另外,桌上還有一盆植物,一個筆架及一些紙。地上鋪著一塊東方風格的地毯,還有一個沒有生火的壁爐。此外屋裡還擺著一張套著棕色長絨布套的小沙發、一台電視機、一張茶几和幾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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