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三七


  可是環繞四壁的全都是書架。書架上擺滿了書。各種各樣的書,鋪天蓋地,顯眼奪目,既沒有上鎖,也沒有藏在箱子裡。難怪我們不能進入此地。它是這塊禁地裡的綠洲。我盡力不讓自己死盯著那些書。

  大主教站在沒有火的壁爐前,背朝著它,一隻胳膊肘靠在壁爐架上的雕木裝飾那兒,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這種精心作出的姿態是那麼的裝腔作勢,就像舊時鄉紳的習慣做派,或是哪一本用有光紙印刷的通俗男性雜誌上老掉牙的挑逗動作。也許他事先便決定好了等我進來時要擺出這種姿勢。也許在我敲門的當兒他趕忙沖到壁爐旁,立定在那裡。他還應該拿塊黑布遮住一邊眼睛,再戴一條上面印有馬掌的圍巾才是。

  我盡可以任這些念頭斷斷續續地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暗地裡的嘲弄。不,是恐慌。事實上我感到驚恐萬狀。

  我一聲不吭。

  「把身後的門帶上。」他說,聲調愉快。我關上門,重又轉過身。

  「你好。」他說。

  這是過去人們打招呼時的用語,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有好些年了。此時此地這話聽起來有點格格不入,甚至有點可笑,就像一個時間上的後空翻,一個特技動作。我一時想不出用什麼合適的話來應答。

  我想我就要哭出來了。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因為他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困惑不解,微微皺著眉頭,我願意把它理解成關心,雖然它可能只是表示生氣。「來,」他說,「你可以坐下。」他為我拉出一把椅子,放在書桌前面。自己則繞到桌子後面坐下,動作緩慢,令我覺得又是經過精心策劃的。這個動作告訴我,他把我叫到這裡來,不會以任何方式違背我的意願哪怕碰我一下。他微笑著。不是奸笑也不是淫笑。只是微笑,普通的微笑,友好但又保持一定距離,仿佛我是窗臺上的一隻小貓。一隻他只是看看卻不打算買的小貓。

  我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腿上。我似乎感到穿在紅色平跟鞋裡的腳沒有觸到地面。可實際上當然不是如此。

  「你一定覺得奇怪吧。」他說。

  我只是望著他。本年度最精彩的輕描淡寫,這是我母親使用的詞匯。過去使用的。

  我覺得自己像棉花糖:用白糖和空氣製成。用力捏緊,我就會變成滴著粉紅色糖水的軟塌塌、濕乎乎的一團。

  「我想這是有些奇怪。」他又說,仿佛我已經回答了他。

  我想我得找頂帽子戴上,在下巴上紮一個花結。

  「我想……」他有些猶豫。

  我硬撐著不讓自己身子探向前去。什麼?他說的是什麼?他想怎樣?他想要什麼?但我竭力不讓自己把急切的心情流露出來。買賣就要成交,目前正處在討價還價的階段。誰沉不住氣誰就必虧無疑。除了出售,我決不透露任何東西。

  「我是想……」他繼續道,「聽起來會很可笑。」他確實看上去很不自在,更準確的字眼應該是局促不安,過去男人們都是這副模樣。他的年紀足以讓他想起如何表現那副模樣,想起女人們曾經多麼喜歡男人的那副模樣。如今年輕一代的男人已不會使用這些花樣。因為他們從沒有使用它們的必要。

  「我想讓你陪我玩一盤拼字遊戲。」他說。

  我拼命讓自己保持僵直的坐姿。臉上毫不動容。原來這就是那間諱莫如深、禁止女人出入的屋裡的秘密!拼字遊戲!我想笑,想尖聲大笑,笑得從椅子上翻下去。這曾經是老頭老太們在夏日裡或老人院裡沒有好電視節目看、閑極無聊時玩的遊戲。或者是十多歲的小孩玩的遊戲,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母親曾有一副遊戲盤,收藏在走道上的櫥櫃裡面,同收在紙箱裡的聖誕樹裝飾品放在一起。母親曾經想讓我對它產生興趣,那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那個年齡的我成天沒精打采,遊手好閒。

  如今當然不一樣了。如今這種遊戲禁止我們女人玩耍。如今它被視為危險的遊戲。如今它被視為不正經的遊戲。如今他不能同妻子玩這個遊戲。如今這個遊戲令他渴求神往,竟不惜連累自己。這簡直像為我提供毒品。

  「好吧。」我說,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實際上我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說為什麼想同我玩拼字遊戲。我不敢問。他只是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盒子,打開。我記得標有數值的字母塊是塑化木的,記得遊戲盤分成一個個方格,還有用來把字母放進格子裡的小夾子。他把字母塊倒在書桌上,把它們一個個翻過來。一會兒後,我也跟著翻起來。

  「知道怎麼玩嗎?」他問。

  我點點頭。

  我們玩了兩盤。我拼了Laymx(喉)。Valance(短帷幔)。Quince(溫勃樹)。Zygote(受精卵)。我拿著光亮可鑒、棱角平滑的字母塊,撫摩著上面的字母。真是一種舒服的感官享受。這就是自由,雖然只持續一眨眼的工夫。Limp(乏力),我繼續拼。Gorge(厭惡)。多麼奢侈的享受。寫有數值的字母塊就像薄荷糖,涼涼的,清新宜人。薄荷硬糖,這是過去的名稱。我真想將它們放進嘴裡。它們吃起來也會有點像酸橙。字母C。脆脆的,在舌頭上有點酸酸的,好吃極了。

  我贏了第一盤,第二盤我有意輸給他:因為我尚不清楚條件究竟是什麼,不知道我能開口要什麼作為回報。

  最後他告訴我不早了,該回家了。那確實是他使用的字眼:回家。他意思是回我房間。他問我一個人敢不敢走,好像樓梯是一條漆黑的街道。我說沒問題。我們打開他的書房門,只開一條縫,傾聽過道上的動靜。

  就像在幽會。就像下課後兩人偷偷溜回宿舍生怕被人看到。

  就像是串通合謀。

  「謝謝你陪我玩。」他說。接著又說:「希望你吻我一下。」

  我在想怎麼才能趁哪天晚上在我自己的浴室裡洗澡時把馬桶後面的水箱拆開,飛快地,不弄出任何聲響,這樣守候在外面的卡拉就不會聽見。我要將那根尖利的鐵杆取出來,藏在袖子裡,等下次大主教再讓我去他房裡時帶進去。因為這種要求有了第一次,往往會有第二次,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我想著怎麼接近大主教,在這兒,兩人獨處時,我可以先吻他,然後脫掉他的外衣,佯裝依從他或招引他做進一步動作的模樣,似乎出自真情地抱住他,然後抖出鐵杆,猛地用尖利的那頭刺進他的胸膛。我想像著飽含性欲的鮮血像熱菜湯一般從他身上奔湧而出,沾滿我的雙手。

  事實上我當時根本沒想這些東西。它們是我後來加進去的。也許我當時應該想到那些,但事實上我沒有。正如我先前所說,這只是一種重述。

  「好吧。」我說。我迎上去,把緊閉的雙唇送到他的嘴巴前。我聞到修面香液的味道,普通的品牌,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類似樟腦丸的味道。而他卻似我初次見面的陌路人。

  他後退一步,俯視著我。臉上重新泛起先前的笑容,局促不安的笑容。如此的真摯誠懇。「不是這樣,」他說,「要像真的一樣。」

  他傷心透頂。

  這也是一種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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