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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6.一家人
  §第十四章

  鈴聲響過後,我下了樓梯,樓下牆上掛鏡裡映照出一個一閃而過的海上漂流物似的影子。大擺鐘的鐘擺滴答作響,一上一下、不緊不慢地走著;我雙腳穿著一塵不染的紅鞋拾級而下。

  起居室的門敞開著。我走進去:屋裡空空的不見其他人影。我沒有坐下,而是立刻就位,在帶腳凳的椅子近旁跪下,很快賽麗娜·喬伊便將榮登此座,並在落座的同時將拐杖靠在腳凳旁。也許她會把一隻手撐在我肩上,讓自己坐穩些,仿佛我是一件家具。她曾經這麼做過。

  如今被稱作sitting room(落座室)的起居室或客廳以往曾有過其他名稱,最早或許是drawing room(畫畫室),後來是living room(居住室)。要麼就是parlour(接待室),就是那種蜘蛛和蒼蠅出沒的地方。但現在起居室的正式名稱為sitting room,落座室,坐的地方,因為這間屋確實是讓人坐的,當然,這是對某些人而言。對另一些人來說,那只是個站的地方。此時此地站立姿勢至關重要:肉體上小小的不適能起到啟迪心智的作用。

  ①此四個英語單詞都指「客廳,起居室」,但字面意義不同。阿特伍德在此巧妙應用了sitting room的字面意義。​

  這個起居室裡的一切都是那麼柔和、對稱;金錢常常變化成這些形態。多少年來,金錢在這間屋裡緩緩流淌,就像經過一個地下山洞,漸漸變脆、變硬,像鐘乳石一般衍變成現在這些模樣。外表各異的物品無聲地展現自己:拉上的窗簾是土玫瑰色的天鵝絨,產於十八世紀的一對椅子光亮可鑒,地板上一小塊繡著桃紅色牡丹花的中國植絨地毯寂靜無聲,好似沉默的奶牛,大主教的真皮椅子柔軟光滑,椅子旁邊一隻黃銅箱子閃閃發亮。

  地毯是貨真價實的。這間屋裡有些東西貨真價實,有些則不然。就拿壁爐兩邊各掛一張的女人畫像來說吧。兩個女人都身穿黑裙,就像古代教堂裡的女人,當然是近古時代的教堂。這兩幅畫有可能是真跡。我想當初賽麗娜·喬伊搞到這些畫時,是打算拿它們當做祖先供奉的,那時她已經完全明白要想真正讓人信服,自己只有改弦易轍,把精力轉到持家上來。但也很難說,也許大主教買這幢房子時這些畫就已經在裡面了。總之,實情究竟如何無從知曉。不管怎樣,她們在那裡高高掛著,肩背僵直,嘴巴緊閉,乳房緊束,臉孔瘦削、凹陷。她們戴著上漿的帽子,皮膚灰白,眯縫著眼睛守衛著這間屋子。

  在兩幅畫像之間,壁爐臺上方,有一面鵝蛋形鏡子,兩側各放置著一對銀制蠟燭架,一個手臂兜在羊脖子上的白瓷愛神丘比特擺在它們中間。賽麗娜·喬伊的品位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組合:一方面是對高品質表現出不容分說的強烈追求,同時又對傷感柔情的東西充滿渴望。在壁爐台的兩端,各擺著一束幹花,沙發旁光亮可鑒的鑲嵌細工茶几上放著一盆水仙。

  整個起居室散發著檸檬油味,厚重的布料味,凋零的水仙味,從廚房和飯廳飄過來的殘餘的油煙味和飯菜味,以及賽麗娜·喬伊使用的香水味,是一種名叫「山谷裡的百合」的香水。香水是難得弄到的奢侈品,她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來路。我吸了一口,心想這味道應該是我喜歡的。那是一種未到青春期的小姑娘的味道,是母親節時孩子送給媽媽的禮物的味道,是白色棉襪和白色棉布襯裙的味道,是爽身粉的味道,是未長汗毛、尚未來潮的純潔無邪的少女肉體的味道。但這味道令我有些不舒服,就像悶熱的夏天坐在門窗緊閉的車箱裡,身旁是一位塗了厚厚一層脂粉的老女人。這間起居室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不管它有多麼精緻典雅。

  我真想從這個房間裡偷走一些東西,一些小玩意兒什麼的,比如渦形煙灰缸,壁爐臺上銀制的小藥盒,或者是一朵幹花:將其藏在裙子的褶子裡或是上了拉鍊的袖子裡,待到晚上一切結束後悄悄帶回屋,放到床底下、鞋子裡或那塊硬邦邦的上面有「信仰」字樣的斜針繡墊的豁口裡。每隔一段時間拿出來端詳、把玩。那樣我會有一種權力擁有感。

  但這種感覺充其量只是想入非非罷了,而且過於冒險。我的雙手還一動不動停留在原來的地方,交叉著放在膝蓋上方。大腿併攏,腳後跟折起放在屁股底下,頂著身體,低著頭,嘴裡是牙膏味:假薄荷和熟石膏的混合味。

  我等待著,等待著一家人聚集。一家人:我們是一家。大主教是一家之主。這個家由他主事維持。擁有,維持,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就像掌管一艘船,一艘空無一物的船。

  卡拉先走進來,接著是麗塔,邊走邊在圍裙上擦著雙手。她們也是被鈴聲召來的。她們討厭這鈴聲,因為手上活兒正忙,比如洗碗什麼的。可她們必須在場,所有人都必須到場,這是授精儀式的需要。所有人都必須耐著性子挨到一切結束,雖然方式各不相同。

  麗塔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站到我身後。是我的錯,又浪費了她的時間。不,不是我的錯,是我身體的錯,假如這有什麼區別的話。就連大主教也只能屈從它的乖戾無常,束手無策,奈何不得。

  尼克走了進來,向我們三個點點頭,同時掃了屋子一眼。他也在我身後就位站好。他離得那麼近,靴子尖碰到了我的腳。是有意的嗎?不管是不是,總之我們正在相觸,兩塊不同式樣的皮革的相觸。我感覺鞋子在變軟,仿佛有鮮血注入,漸漸變得溫暖,成了有生命的肌膚。我稍稍動了一下,把腳移開。

  「希望他能快點。」卡拉說。

  「快點來等。」尼克笑著說,同時腳動了動,再次碰到我的腳。由於寬大的裙子下擺褶層遮蓋著,誰也看不見。我動了一下,這裡太熱了,污濁的香水味令我感覺有點不適。我把腳拿開了。

  我們聽到賽麗娜由遠而近、拐杖敲在地毯上沉悶的聲音,還有那只好腳重重的點地聲,先是下樓,然後穿過走廊。她一瘸一拐地進了門,掃了眾人一眼,這麼做是為了清點人數,而不是瞧我們。她朝尼克點點頭,但沒說什麼。她穿著她最好的裙子,天藍色的,面紗邊上繡著精美的白色浮凸細花。即便到了這把年紀,她仍然充滿讓花環裝飾自己的衝動。沒有用的,我臉上不露聲色,心裡卻沖著她想,你再也用不上這些花了,你已經是殘花敗柳。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我曾在什麼地方讀到過。

  她走到椅子和腳凳前,轉身笨重地坐下。把左腳抬起放在腳凳上後,便開始在袖子上的口袋裡摸索。我聽見一陣窸窣聲響,然後是打火機打火的聲音,接著便聞到點燃的煙味。我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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