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二〇


  如今我的肉體為它自己做了不同的安排。我成了一朵雲,凝聚在一個中心物體的周圍。這個物體外表像一根長矛,尖利、真實,比我本人更多幾分真實。它在半透明的包裝裡閃著紅光。在它中間是巨大的空間,像無垠的夜空,其黑暗深邃、蜿蜒伸展也一如夜空,雖然它呈黑紅色而不是單純的黑色。縷縷光線在其間增強、閃亮、迸發、黯淡,數不勝數,多如群星。每個月都有一輪滿月,碩大、渾圓、沉重,一個徵兆。它飛越、停頓,盈虧圓缺,時現時隱,循環往復,我看到絕望如同饑餓一般向我逼近。空虛之感一而再、再而三地湧上心懷。我傾聽著自己的心聲,波濤翻滾,帶著鹹味的紅色波濤,不斷持續著,記錄著時光的流逝。

  我在我們最先住過的公寓房的臥室裡,站在有木頭折疊門的小櫃前。我知道周圍空無一物,所有的家具都不見了,地板上空空如也,連地毯也不見蹤影。儘管如此,小櫃裡卻裝滿了衣服。我以為是自己的衣服,可又不像,我過去從未見過它們。也許是盧克前妻的衣服,我從未與她見過面,只見過她的照片,並在深夜打來的電話中聽過她的聲音。她在電話裡又哭又罵,那是在她與盧克離婚之前。不,就算它們是我的衣服好了。我需要裙子,需要有衣穿。我拿出裙子,黑的,藍的,紫的;夾克,短裙。竟沒有一件能穿,沒有一件合身,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盧克也在那裡,在我身後。我轉身看他。他卻不理我,只是看著地板,貓在自己腿上磨蹭著,可憐兮兮地「喵喵」哀鳴。它想吃東西,可這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哪有什麼可吃?

  盧克,我喊了聲。他沒有回答。也許他沒聽見。我猛然想起他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奔跑著,和她一道,牽著她的手,生拉硬拽地領著她穿過蕨叢。她半睡半醒的,因為我事先給她服了藥,以防她哭鬧或說話,暴露了我們的行蹤。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地上高低不平,到處是石子、枯樹枝,散發著爛泥味和敗葉味,她跑不快,假如我是獨自一人,可以跑得快得多,因為我特別能跑。她哭起來了,顯然是嚇的,我想背她,可又背不動。我腳上穿著爬山鞋,心想到河邊便只有將它們扔了,河水會太冷嗎?她能遊那麼遠嗎?水流急嗎?這些我們事先都沒有想到。別出聲,我生氣地呵斥她。我想著她被水淹沒的情形,腳步不禁慢了下來。身後傳來槍聲,不是很響,不像鞭炮,但刺耳清脆,像燃燒的乾柴劈啪作響。不對頭,這聲音完全不像常人能夠想像出來的任何響聲,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趴下,是確有其聲,還是我頭腦裡的想像,抑或是我自己的聲音,高聲大喊地就這麼迸出來了?

  我一下將她摁倒在地,整個人趴在她身上,嚴嚴實實地將她捂住。別出聲,我再次警告,我的臉濕漉漉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我一下安靜下來,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似乎自己已和身體分離;在我眼睛旁邊,有一片早紅的楓葉,每一絲紋理都清晰可見。我一下輕鬆下來,為了讓她透透氣,我翻身蜷縮在她身旁,手仍掩在她的嘴上。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砰砰砰,就像夜深人靜時在一所房子外重重敲門,滿心以為那是個安全之地。沒事了,媽媽在這兒,我喃喃低語,求求你別出聲。可她怎麼可能不出聲?她畢竟還年幼,一切都太遲了,我們被分開,我的雙臂被捉住,所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什麼也沒留下,除了一個小小的窗口,一扇其小無比的窗子,就像望遠鏡反著的一頭,又像聖誕卡上的老式小窗,窗外冰天雪地,茫茫黑夜;窗內燭光閃閃,聖誕樹五彩繽紛,一家人其樂融融,我甚至能聽到收音機裡傳出的丁當鈴響,雪橇鈴的響聲,昔日的音樂。可是透過眼前這扇窄小卻清晰無比的窗子,我卻眼睜睜看著她,看著她向我伸著雙手,穿過葉子已經開始變紅、變黃的楓樹林,離我遠去,被人帶走了。

  我被鈴聲驚醒,接著是卡拉的敲門聲。我在墊子上坐起來,用袖子擦乾滿臉淚水。在所有夢境當中,這個夢是最最不堪回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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