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一九


  正在說話的是珍妮,她懺悔了十四歲時遭人輪奸及流產一次的經歷。上星期她說的也是同樣內容。當時講述時她幾乎有些沾沾自喜。很可能根本是子虛烏有。上懺悔課時,與其說沒什麼可懺悔,倒不如編造些東西出來。但因為是珍妮,想必多少還有幾分真實。

  大家來說說,這是誰的錯?海倫娜嬤嬤問,舉起一根胖胖的手指。

  她的錯,她的錯,她的錯。我們異口同聲地反復高喊。

  是誰引誘他們的?海倫娜嬤嬤滿意地微笑著。

  是她,是她,是她。

  上帝為什麼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為了教訓她,為了教訓她,為了教訓她。

  上星期,珍妮給整得痛哭流涕。海倫娜嬤嬤讓她跪在教室前面,雙手背在身後,一覽無餘地暴露在我們面前:紅紅的臉,鼻子流著鼻涕。金黃色的頭髮毫無光澤,眼睫毛淡得幾乎看不見,就像某個經歷過火災的人一樣,眼睫毛全燎光了。燒傷的眼睛。她那副樣子令人生厭:委瑣軟弱,局促不安,皮膚上到處是粉紅色的斑痕,活像一隻剛降生的耗子。我們誰也不願長得像她那樣,死都不願。有那麼一陣子,即便我們都知道她正在受罪,還是忍不住對她嗤之以鼻。

  愛哭包。愛哭包。愛哭包。

  我們是有意的,這就更其惡劣。

  我過去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可那會兒我不是。

  那是上星期的事。這個星期珍妮沒有坐等讓我們譏笑。是我的錯,她先開了口。是我自己的錯。是我引誘他們的。我罪有應得。

  很好,珍妮,麗迪亞嬤嬤說。你為大家作出了榜樣。

  我必須等到這一切結束後再舉手示意。有時,在不恰當的時間舉手會遭到拒絕。假如當時你真的很急可就麻煩了。昨天德羅拉絲尿濕了地板,兩個嬤嬤一人夾著一邊胳肢窩將她拖了出去。下午散步時不見她的身影,到夜裡才回到自己床上。通宵我們都聽到她時斷時續的呻吟聲。

  她們到底把她怎麼了?我們低聲詢問,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

  不知道。

  一無所知使事情變得更糟。

  我舉起手,麗迪亞嬤嬤點點頭。我起身朝走廊外走去,儘量不使自己引人注意。洗手間外,伊利莎白嬤嬤把守著。她點點頭,示意我可以進去。

  這個洗手間過去是給男生用的。這裡的鏡子也全都拆掉了,換上長方形毫無生氣的灰色金屬板。但男便池還保留著,沿牆一溜排開。白色搪瓷便池中佈滿斑斑黃色污漬。這些便池的形狀很奇怪,就像一個個嬰兒棺材。我再次對男人生命能夠如此毫無遮擋驚訝不已:他們可以在戶外沖澡,裸露著身體任人審視、比較;可以公開在眾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私處。可這是為了什麼?想證明些什麼呢?對某種象徵物的炫耀,請看,一切正常,我屬￿這裡。為什麼女人不需要相互證實她們是女人?比如以某種解開衣扣的方式,某種張開雙腿的習慣動作,也像他們一樣不以為然。像狗嗅東西一樣嗤之以鼻。

  這所中學年代很久了,隔間是木頭的,是一種刨花板材料。我進了倒數第二間,帶上門。不用說,這裡也不再上鎖。木隔板朝裡靠牆處,在齊腰高的地方有個小洞,顯然是早先某個竊賊留下的紀念品或某個年事已高的觀淫癖患者留給後人的遺產。感化中心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木板上的小洞,除了嬤嬤們誰都知道。

  我恐怕自己被珍妮的懺悔拖了一下來晚了;也許莫伊拉已經來過了,也許她不得不回去了。她們不會讓哪個人久呆的。我小心翼翼往下看,斜透過隔板下面,我看到一雙紅鞋。可我如何知道那是誰?

  我把嘴對著木板上的小洞。莫伊拉?我輕聲喊。

  是你嗎?她回答。

  是我。我說。如釋重負之感湧遍全身。

  上帝,我太需要抽根煙了,莫伊拉說。

  我也一樣,我說。

  我感到一種滑稽古怪的快意。

  我沉入自己的身體,就像沉入泥沼,沉入沼澤地一樣,只有我知道哪裡是立足點。靠不住的地面,那是屬￿我的領地。我成了大地,可以讓自己的耳朵緊貼其上,憑藉它傾聽有關未來的各種傳言。每一陣劇痛,每一聲微疼的低吟,波狀的脫落物,衛生紙由大到小,肉體的興奮,所有這些都是跡象,是我需要瞭解的東西。每個月我都要心懷恐懼地觀察是否見血。因為一旦來紅,便意味著失敗。我又一次沒能讓別人如願,如今它也已成了我自己的心願。

  過去我一直把自己的身體視作一件尋求快樂的工具,或是一種交通手段,一件實現我願望的用具。我可以用它來跑步,按各種鍵鈕,幹各種事情。雖說談不上萬能,我的身體畢竟還是敏捷、純真、堅強並忠實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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