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一二


  在那段時間裡,曾有人企圖暗殺她,不巧失手,誤殺了站在她身後的女秘書。還有人曾在她的小車裡放置炸彈,結果炸彈提前爆炸了。雖然也有傳言說車裡的炸彈是她自己放的,為的是博取同情。當紅人物和轟動事件向來如此,總是被炒得沸沸揚揚。

  盧克和我經常在夜間新聞裡見到她。我們常常穿著浴袍,戴著睡帽,看她披散著頭髮,一副歇斯底里相,淚水肆意橫流。她仍然有這個本領,可以讓眼淚隨心所欲,召之即來。睫毛油染黑了她的雙頰。那時她妝化得更濃了。我們都覺得她很滑稽。起碼盧克覺得她滑稽。而我只是表面上這麼想。實際上,她有點嚇人。狂熱得嚇人。

  如今她不再演說。變得少言寡語。她開始呆在家裡,閉門不出。但似乎這種生活方式與她格格不入。既然她信奉自己說的話句句是真,心中一定為此鬱積著不知多少惱怒。

  她兩眼望著鬱金香,拐杖放在身邊的草地上。她側對著我,這是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眼角飛快的一瞥中見到的。正眼打量絕對不行。這不再是一張毫無瑕疵、剪紙般輪廓清晰的側面,臉頰早已凹陷下去。它使我想起建在地下河上的城鎮、房屋和街道,一夜之間突然陷入泥沼,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是突然坍塌,陷進地下礦井的煤城。她在看清未來一切的真實面目後,身上一定也發生過類似變故。

  她頭轉都不轉。她根本不肯以任何方式承認我的存在,儘管明知我就在身旁。我肯定她知道,這種時候她就像一種氣味,一種發酸的氣味,如同餿掉的牛奶。

  你們要當心的不是丈夫,麗迪亞嬤嬤說,而是那些夫人。你們必須時時準備去揣度她們的感受。她們會對你們恨之入骨,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試著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麗迪亞嬤嬤覺得她就善於替別人著想。試著憐憫她們,諒解她們,因為她們並非有意如此。說著,她臉上又出現那種乞丐一般低三下四、戰戰兢兢的媚笑,呆滯木訥的眼睛眨巴著,目光朝上,透過圓形鋼邊鏡框,投向教室後面,似乎那兒漆成綠色的石膏天花板正緩緩開啟,上帝正站在珍珠牌香粉堆成的雲端,穿過重重鐵絲網和噴水器械向我們走來。你們應該想到,她們都是受挫的女人,無法……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陷入停頓。這當兒,我聽到一聲歎息,是我身邊周遭的人共同發出的歎息。在這種停頓的時候,弄出任何細小聲響或挪動身體都是不合時宜的。雖說麗迪亞嬤嬤看上去入了神,但任何動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因此,只有歎息。

  未來在你們掌握之中,她重新開口道。她向我們伸出雙手,這種姿勢自古以來就是擁抱或接納對方的表示。在你們掌握之中,她邊說邊瞅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是那雙手給了她這種啟示。但她那雙手裡什麼也沒有。它們空空如也。相反,倒是我們這雙手被認為是滿載未來,我們可以將其把握,卻不能親眼領略。

  我繞到後門,推門進去,將籃子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桌子已擦乾淨,不見一點麵粉。剛出爐的麵包在烤架上涼著。廚房裡彌漫著發酵粉的味道,勾起我縷縷懷舊之情,讓我想起別的廚房,別的屬￿我的廚房。那廚房聞起來有母親的味道,雖然我的母親不做麵包。它還發出我的味道,過去的我,那時我也是母親。

  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味道,我必須將其拒之門外。

  麗塔坐在飯桌邊,正給胡蘿蔔削皮切片。都是些很老的胡蘿蔔,一根根很粗,在冬季儲存過久,長出了長長的鬚根。新鮮的胡蘿蔔粉白脆嫩,還要過幾個星期才能上市。她用的那把刀鋒利鋥亮。我真想擁有一把這樣的刀。

  麗塔放下手中的活,站起來,急不可待地將籃子裡的東西一包包拿出來。她期待著看我會買回什麼好東西。可一經打開那些東西,她總是大失所望,我買的東西沒有一件是讓她完全滿意的。她總覺得換成她去採購,買的東西准會好得多。她寧願去採購,買她想要的東西。她嫉妒我能出去走動。在這座房子裡,大家相互嫉妒。

  「『奶與蜜』店裡賣橘子,」我說,「還剩下一些。」我惠贈禮物似的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希望借此取悅於她。昨天我就看到橘子,但沒告訴麗塔;昨天她脾氣太大了。「你把買橘子的代價券給我,明天我買一些回來。」我說著,把雞遞給她。她今天想要牛排,可今天偏偏沒有牛排。

  麗塔嘴裡嘟囔著,既沒有表示高興,也沒有表示接受。但她的嘟囔聲似乎在說,在她心情愉快的時候,她會考慮的。她解開捆雞的繩子和釉紙包,戳戳雞身,折折雞翅膀,再把一根手指伸進雞腹腔,掏出內臟。那只雞隻管躺在那兒,缺頭少爪,發抖似的起著一身疙瘩。

  「今天是洗澡日。」麗塔說,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卡拉從後面放著拖把和掃帚的餐具室走進廚房。「有雞呵。」她不無開心地喊道。

  「太瘦了,皮包骨頭,」麗塔說,「不過也只好將就了。」

  「沒有多少可挑的。」我說,麗塔不理我的茬。

  「我覺得夠大的。」卡拉說。她在為我說話嗎?我看著她,想看看是否應該報以微笑。不,她關心的只是食物而已。她比麗塔年輕;陽光從西邊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照在她從中間分開往後梳的頭髮上。她一定在不久前還曾經漂亮過。她的兩隻耳朵各有一個小小的疤痕,酒窩一般,那是先前掛耳環穿的耳洞,如今已經長平。

  「身架子是夠大的,」麗塔說,「但沒肉。你應該跟他們說說,」她第一次正面沖著我說,「別讓他們把你當普通人看待。」她指的是大主教的地位。但從另一層意思來說,在她的意識中,我就是普通人。她已經六十多歲了,思維早已定型。

  她走到水池邊,在水龍頭下隨便沖了沖手,用擦碗布擦乾。擦碗布是白色的,相間著藍色條紋。這件東西倒是和過去一般無二。有時,諸如此類常態無異的東西會像伏兵似的突如其來在我腦海裡閃現。普通平常的東西,時不時猛地踢上一腳似的提醒你。我毫無來由地望著擦碗布,屏住呼吸。對某些人而言,在某些方面,世事並未變得面目全非。

  「誰來幫她弄洗澡水?」麗塔沒理我,朝著卡拉問。「我得對付這只雞。」

  「我來,」卡拉說,「等我打掃完後就去。」

  「反正你記住就是了。」麗塔說。

  她們談論著我,仿佛我什麼也聽不見。對她們而言,我只是眾多家務事中的一件。

  我可以走了。我拿起籃子,出了廚房門,順著走廊朝大擺鐘走。起居室的門關著。太陽透過彩色氣窗,在地板上灑下色彩斑斕的光影:紅的,藍的,紫的。我邁入光影中,伸出雙手;手中立時充滿五彩繽紛的光的花朵。我走上樓梯,遠遠地,我的臉呈現在大鏡子裡,蒼白、變形,向外凸出,像一隻被擠壓的眼珠。我沿著灰粉紅色的窄長地毯,上樓走過長長的過道,往房間走去。

  有個人站在過道上靠近我房門的地方。過道光線幽暗,是個男人,背朝著我,正朝背光的屋裡張望。我看清楚了,是大主教,他不該在這裡的。聽到我的聲音,他轉過身,猶豫不決地走上前來。向我走來。他犯規了,我該如何是好?

  我停下腳步,他也止步不前,我看不到他的臉孔,但知道他盯著我。他想要什麼?但緊接著他又繼續向前走,低著頭從邊上繞過我身旁,走遠了。

  有個東西在我眼前顯現,可那是什麼?它如同在起伏的山頭上瞬間捕捉到的一面不明國度的旗幟,它或許意味著攻擊,或許意味著和談,或許意味著接近某個邊緣地帶,某片領土。如同動物間相互發出的信號:垂下藍色眼簾,耳朵向後翻,頸背毛豎起。暴露在外的牙齒一閃而過,他究竟以為他在幹什麼?希望沒有旁人瞧見他。他入侵了嗎?他進我房間了嗎?

  我把它稱作我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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