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一三


  §第九章

  我的房間。看來總會有一些我得稱為自己的空間,即便在這種時候。

  我等候著,在我自己的房間裡,此刻它是一個等待室。上床後它才是臥室。窗簾依然在微風中晃動,室外陽光依然高照,不過已經開始西斜,不再直射進窗子。我力圖如實講述,不加任何編造成分,起碼這個絕對不是故事。

  有人過去曾住過這間屋。在我來之前。某個像我一樣的人,或者說我寧願這麼想。

  這是我住進來三天后發現的。

  為了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我決定對這間屋進行一番勘察。就像勘察酒店客房一樣,不慌不忙地,不帶任何會碰上什麼稀奇之事的指望,只是把書桌抽屜和小櫃子門打開又關上,拆開單獨包裝的小肥皂,捅捅枕頭。我還會再有機會呆在酒店客房裡嗎?我是如何揮霍了那些客房,那種逃脫睽睽眾目的自由啊。

  租來的放縱。

  在許多個下午,當時盧克還在躲著他的妻子,我呢,也還只是他頭腦中的幻象。那是在我結婚之前,在我成為他實實在在的妻子之前。我總是先到那裡,開好房間。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多次,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就像有十年那麼長,一個世紀那麼長。我還記得當時穿的衣服,每一件襯衣、每一條披巾都記憶猶新。在等待他的過程中,我總是坐臥不寧,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電視機開了關,關了開,在耳朵後面灑上香水,鴉片牌的。它裝在一個橙紅和金黃色的中國製造的瓶子裡。

  我有些緊張。我怎麼知道他是否愛我?也許這只是一樁短暫的戀情。為什麼我們總喜歡說只是?儘管那時男女可以互相試婚,隨便得很,就像衣服,不合適的盡可一扔了之。

  門上終於響起敲門聲,我應聲打開,如釋重負的同時滿懷渴望。他是那樣的短暫,被壓縮成那麼一點點時間。但同時又似乎無限長久,沒有盡頭。事後,我們會躺在那些午後的床上,手放在對方身上,細細商量解決辦法。什麼可能辦到,什麼不可能辦到。該怎麼辦?我們認為自己面臨這些問題。我們怎麼知道會不會幸福?

  可事到如今,就連那些客房也同樣令我魂牽夢繞。就連牆上掛著的蹩腳的油畫也讓我難以忘懷。有闊葉樹林中落葉繽紛或冰雪消融的風景畫;有身穿古代服裝,長著瓷娃娃臉蛋,裙子後面用撐架撐起,打著陽傘的仕女畫;有眼神悲哀的小丑畫;還有一盤盤水果的靜物畫,看上去生硬呆板,像粉筆畫。清爽乾淨的毛巾時刻準備著被人弄髒,廢紙簍張著大口發出邀請,引誘著被人漫不經心扔掉的垃圾。漫不經心。我在那些房間裡確實顯得漫不經心。我會抓起電話,緊接著預訂的食物便出現在盤子裡。當然,全是些吃了對我毫無好處的東西,我還喝酒。梳粧檯的抽屜裡有本《聖經》,是慈善機構放進去的,雖然可能根本不會有人多看上幾眼。另外還有明信片,上面印著酒店的圖案。人們可以寫上地址,想寄給誰就寄給誰。這在現在簡直完全沒有可能,就像是天方夜譚一般。

  我就這麼查看著這個房間,不慌不忙地,像在酒店客房裡一樣,有意略過一些東西。我不想一次性完成,有意拖上一些時間。我在頭腦裡把房間分成幾塊,讓自己一天察看一塊。而這一塊我會看得仔仔細細,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包括牆紙底下凹凸不平的石膏;護壁板和窗臺油漆下的刮痕;還有床墊上的點點污漬,我連毯子和床單都翻起來了,一點點卷著查看,這樣萬一有人來時,很快就能恢復原樣。

  床墊上的污漬,仿佛風乾的花瓣。不是新近弄上去的。過去的愛;如今這屋裡再沒有其他種的愛了。

  我望著污漬,它由兩個如今也許已歲登耄耋或早已不在人世的人遺留下來,見證著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愛情或類似愛情的東西,至少是欲望,起碼有相互觸摸。我把床整理好,躺了下來。望著天花板上有眼無珠的石膏眼睛,我渴望著盧克躺在身邊的感覺。舊日的回憶不斷侵襲著我,像使人眩暈的海浪衝擊我的腦海。有時簡直不堪忍受。我思忖著:該怎麼辦?該怎麼辦?無計可施,無法可想。恭順站立等待的人同樣也在侍奉上帝。或是躺著等待的人。我終於明白窗玻璃為什麼是防碎的,吊燈又為什麼被拿掉。我渴望盧克躺在我身邊,可這裡根本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①此句典出自約翰·彌爾頓所作十四行詩《我的光明已耗盡》的最後一行。彌爾頓四十四歲時因勞累過度雙目失明,該詩句大意為侍奉上帝可以有多種方式,包括虔心等待。​

  我把小櫥櫃一直留到第三天。我先是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察看櫥門,接著是有銅鉤的櫥壁——他們怎麼竟忽略了這些鉤子?為何沒有拆掉它們?離櫃底太近嗎?可有了這些鉤子,只需一隻襪子便足以解決問題。還有掛著塑料衣架的木杆,衣架上滿是我的裙子,還有天冷時用的紅色羊毛披風和圍巾。我跪下身子仔細查看櫥櫃底部,有了,在昏暗的角落裡,有一行小字,似乎剛寫上去不久,用針或指甲刻劃出來。這行小字的全文是: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

  ①答案見第29章。​

  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甚至不知道它是哪種語言。我猜想是拉丁文,但我對拉丁文一竅不通。不管怎麼說,它傳達著某種信息,而且是文字信息,這本身就大逆不道,更何況目前尚未被人發現。除了我,這行字就是寫給我看的。寫給後來者看的。

  思索這行文字令我快樂。想到我正與她,與那個不知名的女人默默交流同樣令我快樂。因為我不知道她是誰,即使知道,也從未有人向我提起。她這條忌諱之語費盡周折,終於能夠傳達給至少另一個人,那煞費苦心地顯現在我櫥壁上的信息,終於被我開啟閱讀,想到這一點,更是令我快樂。有時我會自言自語地複述那些字眼。它們給我一種小小的愉悅。我想像著寫字女人的模樣,想她應該與我差不多的年紀,或許更年輕些。我把她幻化成莫伊拉的模樣,大學時代的莫伊拉。當時她住在我隔壁:古靈精怪,無憂無慮,健壯敏捷。常騎一輛自行車,背一個遠足用的背包。我心想,她一定還長著雀斑,冒失無禮,足智多謀。

  我真想知道她是誰,不管是死是活,後來又怎麼樣了。

  我曾向麗塔試探過,就在我發現那行小字的當天。

  原先呆在那個房間裡的女人是誰?在我之前的那個?假如我換一種問法,假如我問,在我之前那個房間住了什麼女人嗎?我可能毫無所獲。

  哪一個?她反問道;聽起來不情不願、疑心重重。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同我說話哪一次不是這種口氣?

  這麼說,還不止一個。她們沒有呆滿服務期限,兩年的期限。她們被打發走了,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或者根本不是被打發走,而是消失了?

  很活潑的那個。我胡亂猜測道。長著雀斑的那個。

  你認識她?麗塔問,口氣越發懷疑。

  過去認識,我扯了個謊。我聽說她在這兒。

  麗塔相信了這個說法。她知道一定有什麼傳播小道消息的渠道,某種地下團體之類的組織。

  她沒能熬出來,她說。

  怎麼說?我問,儘量使語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可麗塔再也不肯張嘴了。我在這兒就像是個孩子,有些事得瞞著我。不知者不受其害,她肯說的只有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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