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骨頭在說話 | 上頁 下頁
六〇


  她們停止聊天,一起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什麼奇怪的昆蟲似的。兩個人都不開口,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

  玻瑞蒂變換重心,屁股扭向一側。她穿著和上次一樣的黑色長筒運動鞋,一隻手橫在腰間架著另一隻手的肘部,兩眼迷茫地看著我。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突出下唇,然後把煙垂直吐上空中。煙霧在後方賓館霓虹燈跳動的光影下緩緩上升。她一語不發,默默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移向街上的人群。

  「你想幹嘛?親愛的?」玻瑞蒂身旁的女人說。

  這個阻街女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吐出的字裡行間都夾有砂粒一樣。她的年紀看起來比玻瑞蒂大了許多。

  「我是戈碧·馬庫利的朋友,我想要找她。」

  她搖搖頭。不知道她是不認識戈碧,還是不想回答。

  「就是那個社會學家啊?她一直在這裡工作啊?」

  「小姐,我們全都在這裡工作。」

  玻瑞蒂嗤了一聲,重心換到另一隻腳。我看向她。她穿著短褲,上身僅穿一件化學合成材質的半筒衫。我確定她認識戈碧。那天我的確看過她,戈碧曾經指她給我看,近看她比那天還要年輕。我把注意力轉回她的同伴。

  「戈碧的年紀滿大了,」我說道:「大概和我差不多。她有……」我腦海中拼命想著該如何形容。轉回她的同伴。

  她們仍是一臉空白。

  「她還戴鼻環。」

  我好像對牛彈琴,沒有半點反應。

  「我已經一段時間沒看到她了,她的電話也許壞了,我很擔心她。你們一定都認識她,對不對?」

  仍然沒有人回答。我想起戈碧曾說過的話:別想在緬恩區問任何問題。

  「如果你們遇到她,請你們告訴她唐普·布蘭納在找她好嗎?」

  「你是南方人,是嗎?」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女郎說。

  「也不儘然。你知道我還可以上哪些地方找她?」

  她聳聳肩。

  我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給了她。

  「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請你打這個電話告訴我。」說完,我便轉身離開。此時,我眼角瞄見玻瑞蒂把手伸向那張名片。

  我沿著聖凱薩琳街又問了幾個阻街女郎,但結果都一樣。她們的反應有的冷漠,有的輕蔑,一致的是懷疑和不信任的態度。我探聽不到任何消息。就算戈碧真的曾在這裡出現,也沒有人願意承認。

  我一家灑吧一家灑吧地問,走過無數間夜貓族活動的破爛場所。每家的裝潢都大同小異,像出自同一個變態設計師的手筆。天花板很低,牆壁漆黑,不是漆上熒光壁畫,就是用舊竹子或廉價木板裝飾。酒吧內黑暗而陰濕,充斥酒餿味、煙味和汗臭味。比較好的酒吧,也只是地板是幹的,廁所有沖水馬桶而已。

  有些酒吧有舞臺,脫衣舞娘在臺上扭腰擺臀,在昏暗燈光照映下,她們的牙齒和兜檔布映著深紫的顏色,表情則是一臉的無聊。男人穿著背心,盯著臺上的脫衣舞娘猛灌啤酒。幾個女人喝著低價爛酒,故意裝出高雅姿態,對每一個經過的男人微笑,希望能釣到一個凱子。長時間假裝下來,她們看起來都已相當疲憊。

  最悲哀的是那些在臺上表演的女人,她們年輕得令人心痛,有的臉上還顯露著青春期的光彩。也許有些是為了享樂,想以最快的方式獲取金錢,也許有些是逃離問題家庭的魔掌,她們的故事都有同樣的主旨。她們在此接客賣淫,賺錢維持她們日常光鮮亮麗的生活。她們從各地過來,臉上帶著自信,認為自己有辦法掌控自己的未來,從不把大麻和古柯鹼當做一回事。她們沒想到這將是她們無法自拔的第一步。

  一些年紀漸長的女人會想脫離這個地方。然而,只有身體強健和意志堅強的人有辦法離開這裡。身體不好而意志力又弱的人都死了,強壯但意志力薄弱的人則忍受下來。她們看到未來,並接受它。有人因為無知而走上街頭;有的因為深愛或害怕某個男人,只得以皮肉錢供給他吸毒,有的人則只是為了三餐溫飽和維持一個棲身之地。

  我一個又一個向這裡的姐妹打聽戈碧的下落,避開那些中間年紀的女人,只問那些年紀較輕或較老的女人。我認為年紀輕的涉世未深或勇於反抗,而年紀老的則看透一切,比較放得開。但是我錯了。我一間酒吧一間酒吧打探消息,但換來的只是一張張冷摸的臉,把我的問題隨煙一起噴進空中。她們完全遵循一項不成文的守則:不要接近陌生人。

  到了3點15分,我受夠了。我的頭髮和衣服沾滿了煙草和大麻的味道,鞋子已被啤酒澆濕。我喝下的汽水足以灌溉卡拉哈裡沙漠,接受到的白眼足以瞪死一條大象。還有許多酒吧沒有走完,但是,我還是放棄了。

  十九

  空氣織上了露珠。一陣大霧從河上升起,在街燈下,一點一點的露水像寶石般閃耀。我感到又濕又冷,脖子和肩胛骨間有個地方特別疼痛,好像被人綁了幾個小時一樣。也許是我太緊繃了,在尋找戈碧的下落時,我仍無法放鬆自己。看到妓女便趨前詢問已變得有些公式化,而她們的反應也是。避開巡邏車和詢問者,已成為她們求生的自然反射動作。

  這是一場內心的交戰,拖磨我的心力。我花了四個小時和老情人交戰,幾乎就要臣服在它面前。整個晚上,我看到一張張充滿誘惑的臉——栗子色的加冰威士忌、從瓶中灌入喉嚨的琥珀色啤酒。我聞著熟悉的舊情人的味道,看見它散發出的光芒。我曾深愛過它,老天,到現在我仍愛它。但是這股魔力會造成毀滅。對我而言,就算只稍微和它溫存敘舊,也足以使我整個人垮掉。所以,我掙扎著,好不容易才從它面前逃開。曾經是愛人,就不可能成為朋友。不過,今晚我們差點要投入彼此的懷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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