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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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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金聲列傳 黃道周 金聲 ▼黃道周,號石齋,福建鎮海人。道周生而好學攻苦,年三十,不能為諸生;乃益自負,落落無所可。學使者聞其名,方營搆先賢某祠,囑為上樑文;道周縫掖進謁,援筆就,璀璘驚座:由是聲籍八閩。有相者唐甲,道服謁道周曰:「憂時宰相也!」道周悅。舉萬曆戊午鄉試第七人。天啟壬戌成進士,選授翰林院庶吉士,補編修。 時東事方始,輒苦辦餉;道周以為冗濫宿蠹之所致,輒草上之。略曰:「臣聞善為國者,有十年之算,而後議三年之功;議三年之功,則必餘十年之算。今為國者,計絀於朝夕而議懸於歲朔,興師則如涉海,治賦則如黃金;汨沒淪胥,茫無畔岸:是誠天下臣子之所共痛也!臣觀天下未嘗不富、兵力未嘗不充,諸臣任事之意未嘗不篤;然而源始不清,末流相倣,汰一冗、一冗旋生,去一蠹、一蠹隨伏:物力已窮,而探索不已。故今天下以為貧國之患,臣獨以為富國之患。天下之患,以為國不見富;臣之患,以為國不見貧。中官不見貧,而織造、服用、鋪墊、庫收、食料之屬一切不省,又益之衣甲、火藥、犒賞、燎原之數,以陰長其牙爪。朝官不見其貧,而冗吏、奸胥、輿皁、走從、宴禦、竿牘之數一切不省,又益之親戚姻婭瑣瑣膴仕,以白望其聲利;邊官不見其貧,而遊客、驕丁、屍班、丐籍、巫師、鬼卒之數一切不省,又益之朽頓破冒棄有用於無用,以自喪其軍實。故此三者,則皆自見富而始也。」又曰:「團營中外十二萬眾,散為工役、隸于私門無所用之,而常歲食糧八、九十萬。直隸衛所、錦衣後軍屯田四萬八千七百餘頃,侵冒佔據無所用之,而常外稅苗地、內競草場;三輔五十萬戶、口四百萬,椎埋無賴者億數無所用之,而常召募五方之兵;遼東兵額九萬歲餉六十七萬、賞賚外裔十余萬,地失而額存無所用之,而常于百四十萬之外,奏數十萬而無所複出。臣觀關門內外四、五十裡聚十三萬之兵,月費一、二十萬,籌度諮且;不出三年,天下膏血從此竭矣!」又曰:「會昌之末雜賦極少,猶九百二十二萬。熙寧歲入五千六十余萬,其兵皆八十三萬,然而國日以削、境日以蹙。故賦多則蠹生,兵多則盜出。堆賦如堆肉,上惡而下不可食;聚兵如聚蠱,不毒人則毒其身。」道周強忍敢言,以聖賢自命;淡泊廉靜,不事鮮好。初為文,譎辯似子;繼乃閎肆,矯絕近代,天下鹹以為山鬥。魏璫時,以東林見廢。 丁卯,思宗嗣位,道周論「易數」,以為「今上即位之年,當「師」之上爻」;退而謂所私曰:「不敢明指,乃比之上爻耳。」庚午,出典浙闈。時黨與翻覆,至以東林比崔、魏,參罰開複。道周請罷歸,遂以「用人行事」一疏指斥當事。略曰:「臣觀邇年諸臣,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吹求報復而已。自庚午春以來盛談封疆,實非為陛下之封疆,不過為逆案而翻封疆;使諸芟鋤逆案者無端而陷封疆之內,于封疆之要塞利害、區畫佈置,無一言及之。自辛未春而後盛言科場,實非為陛下之科場,不過為仇隙而翻科場;使諸素無仇隙者無端而陷科場之內,至於科場之源流清濁、屈折易難,無一言及之。臣觀古之聖賢日夕經營,不過兩事:外攘夷狄,內屏小人。今皆以此「二憂」遺陛下,而夷然自託於催科比較之末。圖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為」;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可用」。獨以衹句單詞,竊周、孔之學,廢聖賢之道;是臣所仰天而長歎也!」又曰:「宋儒有言,邊師之才即不可得,當于縉紳廉幹有識中求之。臣觀萬曆中年,林下諸臣如鄒元標、趙南星、高攀龍等二十餘人,淪棄十九,釀成門戶之禍。今又無故取諸縉紳稍有意識者,舉網投阱;即緩急,何所得半士之用乎!」其後,上益鍥急、務毫末,刑獄繁作;道週一人之身是非者數矣。壬申,罷為民。 丙子,複起原官。旋告病,因上「求言省刑」一疏。丁醜,升詹事府少詹。既而上之用人益雜,每以召對,片言決之;而陳新甲以居艱驟列本兵,廷臣莫敢力爭。道周上疏劾之,不聽。久之,新甲坐東事不成伏法;上複奪情以閣部楊嗣昌出督師中州。嗣昌以口辯見幸;道周上言:「朝廷即乏人,豈無一定策效謀者?而必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上不懌;乃召廷臣於平臺,問道周曰:「朕聞無所為而為之謂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人欲。爾前疏適當枚卜不用之時,果無所為乎?」道周對曰:「天人止是義利;臣心為國家、不為功名,自信其無成為!」上曰:「前月推陳新甲,何不言?」對曰:「時禦史林蘭友、給事何楷皆有疏,二人臣同鄉,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無嫌乎?」曰:「天下綱常、邊疆大計,失今不言,後將無及。臣所惜者綱常名教,非私也!」上曰:「清雖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為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道周曰:「伯夷忠孝,故孔子許其仁。」上怒其強辯。道周又極詆楊嗣昌。嗣昌出奏曰:「臣不生於空桑,豈遂不知父母!臣嘗再辭,而明旨偪切。道周素負人望,臣所仰企;今謂不如鄭鄤,臣始太息絕望。鄭鄤杖母,行同梟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綱常也!」道周曰:「臣言文章不如鄭鄤。」上責其朋比。道周曰:「眾惡必察,何敢為比!」上曰:「孔子誅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惟行僻而堅、言偽而辯,不免孔子之誅。」道周曰:「少正卯欺世盜名,臣無其心。臣今日不盡言,則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陛下負臣!」上曰:「爾一生學問,止辦得一張佞口!起,去罷!」道周叩頭起,複奏曰:「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辨。夫臣在君父之前,獨立敢言為佞;豈在君父之前,纔諂面諛者為忠乎?忠佞不分,則邪正混淆,何以致治?」上怒甚,叱去之。明日,有旨降道周江西布政司都事。庚辰,巡撫江西都禦史解學龍「薦舉人才」疏中極稱「道周忠孝,為我明道學宗主,可任輔導」。上大怒,逮學龍,並逮道周。道周囊無一文,守土官及紳士爭捐助餉緹騎;道周曰:「行乞假金,是欺朝廷;願如故事,瘁肌血勿卹!」緹騎亦感謝不取,益厚遇道周。入都,案以「偽學欺世」,應大辟;刑部尚書劉澤深力請減戍,詔於午門外各杖四十。杖畢,道周向學龍四拜曰:「道周不才相累!」舉止如常,遂往戍所。已而賊陷中州、福藩殉難,嗣昌知失律喪地不可赦,乃自殺;上已悟道周所言非妄。會輔臣周延儒侍講筵,上偶言及嶽飛事,歎曰:「安得將如嶽飛者而用之!」延儒曰:「岳飛自是名將,然其破金人事,史或多溢辭。即如黃道周之為人,傅之史冊,不免曰「其不用也,天上惜之」!」上默然。還宮,即傳旨複官。道周見延儒專政,遂謝病去;廬先人墓側,作「易正」,言數學極深秘。講學江東,注「洪範」、「孝經」、「小學」諸書。癸未冬,山寇橫漳、泉間,殺副總兵阮;居民爭就道周廬避難,賊果過門不入。 甲申,聞北變,約鄭芝龍起義,不應。弘光監國,起吏部右侍郎。南都時事日非,居數月,奉命祭禹陵,欲便假歸。 乙酉,南都陷,還漳。七月,唐王入閩稱帝,道周以擁戴功,進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上曰:「黃先生博學,吾聞之;當有機用以應時艱。」道周密陳芝龍不可恃,然閩、粵之勢已盡屬鄭氏;鄭氏素恨道周,益不為用。明年,詔以閣部封文明伯,同定鹵侯鄭鴻逵之師北進;鄭芝龍不與一錢,隆武給空劄百道為行資而已。道周檄門人各籍家丁,具糗糧以從,得百人。居吉安,與楊廷麟、萬元吉為呼應。出兵徽州,鄭鴻逵師竟不進。道周角巾披褐,手執小幟麾其眾前,止二十騎而已。清將許漢鼎來見,蓋道周武闈所錄士也;言部下清騎數百人欲歸順,願先生以單騎撫之!」道周大喜,從之。去數裡,被縛;漢鼎下馬泥首稱死罪,曰:「洪督師計也!」遂與兵部主事趙淵卿、中書舍人賴敬儒、通判毛玄水等同至金陵,羈之尚膳監中。洪督師與道周同鄉,使人勸之降;道周閉目不答。使三十人守之。一日,傳道周急,知不免,以正命絕筆詩一卷付門人吳繁祉,藏絕命詞於衣帶。擁至院門,督師勿與相見;過西華門,道周坐地不起曰:「此處死,與我高皇帝近矣!」遂刑其地——為三月十八日也,與四人同畢命於此。洪督師命江甯典史徐大綬視道周屍,大綬欲收殮之,出金犒隸卒,密藏其櫬于古廟之夾牆;又潛竊道周與四人之首分識,並埋息心亭,誡廟祝守之。 庚寅六月,道周子黃子中來尋父屍,偏訪金陵無蹤跡。有趙章者,為道周門人;夜得一夢,道周與語曰:「幸得複見子輩,當覓我於息心亭!」覺而異之,奔告子中;遂至古廟見廟祝,破夾牆,出道周櫬。再發五人首,道周首不腐敗;開櫬入之,歸葬。並囊四首歸,各還其家:閩人稱異。 ▼金聲,字正希,湖廣嘉魚籍,南直休寧人。父賈楚,寄楚籍,登賢書。崇禎戊辰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始歸休寧。聲負膂力,悅武事;學「易」理于陳雲莊,更得慧定法,與同官劉之綸聲氣往還。有申甫者,善談論,自負知兵;以占侯幹聲,聲暱之。一日宴客,夜分席散;甫附聲耳指天曰:「木星犯太微垣急,恐有邊警!」半月後,果報女直兵入口;聲神其術。思宗召對諸臣商榷大將,聲薦申甫;上命兵部諮詢籌略並任用練兵,遂以聲為山東道監察禦史、劉之綸為兵部侍郎,同參贊軍務。申甫兵未及練而猝當敵,全軍覆沒,劉之綸陣亡;金聲脫走。於是彈章群起;上曰:「即何不言之授簡時,乃為事後之論!」猶以敢任,暫令致仕。 辛未,徐光啟奉旨修曆,特薦聲素諳曆法;壬申,起山東道禦史,與光啟同修曆法,迄無成功。甲戌,升山東僉事;未任,以原官養病。 癸未,起修撰。聲先馳奏鳳翔巡撫馬士英不職狀,候旨清江浦;旋憂去。甲申三月之變,得不與難。 乙酉,南都不守,聲集義兵與推官溫璜攖城死守。閩隆武遣官授聲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徽、甯、池、太,督師恢剿;尋又加兵部右侍郎,假以便宜行事。先是,聲與黃澍為文字知己;後以澍挾左良玉稱兵犯闕、請誅士英,益附澍。丙戌,清兵至徽,徽不即下;澍攜數十人倉皇至城下,自言湖廣逃回,來與協力。聲信而納之;為內應,城陷,遂縛聲檻送留都。見清督師洪承疇,聲大聲問洪曰:「爾識我否?」承疇曰:豈不識?是金正希。」洪亦問曰:「爾識我否?」聲曰:「不識也!」承疇曰:「我便是洪亨九。」聲喝曰:「咄!亨九受先帝厚恩,官至閣部,辦鹵陣亡;先帝慟哭輟朝,禦制祝版,賜祭九壇,予諡、蔭子;此是我明忠臣。爾是何人,敢相冒乎!」承疇聞之面頳,不出一語。聲被擒時,有友人江天乙者,請與俱;聲固止之,不得。天乙周旋檻車,數百里不少離;語聲曰:「丈夫死耳,何懼為!」聲見承疇,天乙扶掖之;語稍怯,即大聲代答。得稍近承疇座,天乙出袖中研石擊之,勿中;承疇大怒,命與聲同日棄市。聲至大中橋,坐地閉目內視,持慧定力;數人掖不起,刀砍之不即入,眾乃大駭。良久,聲張目指其心曰:「欲了吾事,請從此入!」果刺其心,乃斬首;而天乙磔其屍。 初,聲之至南都也,命僕治櫬。僕治櫬二,聲駭之;友天乙曰:「幸益而三!」聲益駭。至是,僕亦自盡,蓋三人遂其志雲。 石匱書曰:黃石齋,正人也,而近於迂;金正希,奇士也,而近於誕。本不知兵,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可望其有成乎?若夫一往孤忠,行將與天子爭勝,石齋固優為之;而正希造次請纓,雖若孟浪,至未後一著「之死靡他」,差強人意。噫唏!二君子之病,誠在迂、誕;然使其不迂、不誕,而能若是乎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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