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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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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旭、滿之章、何光顯列傳 夏之旭 滿之章 何光顯 ▼夏之旭,浙江嘉興人,庠生。乙酉六月,從兵部主事吳易起太湖;潛走浙東,請兵監國。會清人為間于國舅張國俊,清督撫張存仁行奉表來魯矣。之旭為吳易之言曰:「易惟浙東之力自足辦。清果偏師綴其背項,乘人心之未去、捲土為仇,臣向已言之熟矣。比聞小人甘言惑聽,臣切憂之。夫敵之為此計者,其說有二:一以緩我,一以窺我。我無以制其命、又彼無內變之激起,遽雲懷貳,釋甲來歸,此以紿至愚不信。且使姑存此言,朝廷思慮,未免縈此而失彼;則呼吸勝算,其因而放廢者多矣。古人狃小喜而召顯禍,往往如是。吾無以行計為計,輒以疏隙示人,不如善謝之。」監國為已其事。先是,陳子龍司李紹興,常以罪坐鄭遵謙小妻金,勿赦。至是,子龍將就浙東,複令之旭釋怨於遵謙曰:「往者子龍承乏茲土,以執法之故,開罪將軍。誠奪于將軍之所尊,不能為將軍遂私情,圖得當;將軍行熟其所以。今將軍以隻身奠九鼎,功在萬世。夫務遠者,不卹近累;器大者,不存小釁。而又側聞將軍之誓師曰:「不及私仇」。今屬麾下、任驅馳,保無睚眥未好于將軍平日者哉!尉少年而侯什方,古人之所以為大度百世也。」遵謙曰:「諾。僕方承教,于司李前事何足雲!」之旭還報,於是子龍果擬東渡,而越事敗矣。 丁亥,複遊說清松江總兵吳聖兆曰:「以從故兵科給事中陳子龍來,敬賀將軍!」聖兆瞿然避席曰:「某事清無狀,日惴惴,何足賀!」之旭曰:「臣聞清朝廷以將軍矢石功,懋將軍爵土世券毋斁,將軍獨不聞乎?」聖兆曰:「無之矣。」之旭曰:「嗟乎!臣之夢寐圖將軍,而未得其實也。夫古人一語告變,食邑萬戶,矢以帶礪。將軍以勝國雄鎮,一旦委命、百戰負創,日闢疆土,而未蒙遼陽一較之賞;然則,清之成將軍者大矣!」聖兆頫首曰:「僕未究其實。」之旭曰:「語雲:「功高不賞,厚德不報」。誠以將軍之功,宜進通侯,南面十城;左進趙女,右列吳姬:珍賜稠疊,勞苦有加,所以慰上勳而嘉擇主。而有獻計於朝廷者曰:「關東之士,即兜鍪下賤,不失為扈從」。夫明君誼闢,無不厚故人而私于鄉;誠以其素可信,即肺腑無二也。今此殊材異數,棄其主而半道來歸,即安知不以前者視今?一旦挾有尺寸,自為風雲;即不然,趑趄擅制,抗不用命,奏請無厭,根據難拔。此時而果為子孫計,不得不勇剖前勞,付之於一擲。故早行裁制,使得僅保妻子、終天年,報嗇而恩長:故曰成將軍者大也。」聖兆曰:「功罪豈無定案哉?即不過望,亦何至是。」之旭曰:「嘻!未也。高鳥良弓之喻,聞之習矣。彼韓、彭之不終,豈真有異志睨漢家黃屋自大哉!天下已無事,此英雄未老,誠可懼也!」聖兆曰:「彼皆不自善,故不及後;貴而能謙,所以長世。」之旭曰:「臣之東家,有女再嫁。彼自言吾割股為後夫食、吾織發為後夫衣,貞若過他女;而裡閈不信,何者?重疑其中夜之所迴思也。今將軍盡忠于清,可以矢日;而清終不釋然于將軍,以將軍中夜之有所迴思也。」聖兆沈吟有間,乃曰:「以先生言,且若何?」之旭曰:「如臣之謀,不宜聞四耳。」聖兆顧左右且退,長跽請教曰:「先生卒何以教我!」之旭曰:「志士立功,賢者務名。以揚子雲之才,不免「莽大夫」之書;君子傷其不卒。果欲生榮名、死廟食,不如決策擇所向,而無與俗同。今東南之人心未去也,操盾而自製者,林澤皆是也。將軍之所部,皆故諸鎮之選材、逸步也。而田橫之自完澥上者尚數十部,即建旄廣地為清靖不律而未蒙厚報,皆如將軍。其初盡出不得已,今欲一旦行其所得為者,可一二數也!誠飲血齧冰,複勝國故年月,掃地而起,約島兵會獵于金陵;而林澤之操盾者各戰其郡,使不獲相救;然後馳檄楚、豫,發策閩、粵,使皆選銳應援,聯諸壁于雒陽,次第而進。而間走平西,俾持弩反向。如是,天下不足圖也,而將軍為首功,都王侯而寵百世,史冊揚芳名於無窮;漢之馬、鄧,唐之郭、李,再見此日。不然者,清一日以故,尺書召將軍,即百口無以自訴。於是悔不從蒯轍之言,而徒負萬世不諱之號,身名俱敗,為天下笑!頃者,陳兵科之所以惓惓于將軍也。」聖兆於是與子龍盟,出糧艘海上,陽為失風,接濟島中;與富平將軍張名振期四月十七日島兵先至,然後內起。已而失期敗事,獲遺冊,按索子龍急;或告之旭嘗為子龍謀議,當知其處,並逮之旭。之旭匿文廟,自縊顏子位前。 ▼滿之章,山東掖城人。父尚謙,明經,書法高古。年五十有三,乃舉之章;則夢空大四字雲「天啟文運」,覺而之章乃墮地,知為不凡。之章幼敏捷,五歲通貫韻學。十歲,從父任武城教,便小戲絕倫。常練土作砲,誘諸集羶百千,輒用匾砲擊散,用側砲擊起,一舉輒盡無遺。已而就講趙玉衡,與王子房漢深相結,酷好談兵,以天下為己任。甫就黌序,勇自許。常雲:「如艾南英,可與一秀才做;余文名冠時,絕宜一概革去。」遂有「莫笑謀生薄,君看得意人」之句。 辛未,建兵欲入,詔毛文龍裨將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合防登萊。孔、李過吳橋,兵失紀;擅殺市菜傭,激為亂,並騷鄉紳王象春家,反攻登州,則先仲明為內應。城破,有德據之;圍萊州八月,乃解去。之章謂萊之不破,天也;作「城守秘妙」,以為攻不知所以攻、守不知所以守。精祁門、遁甲、六壬等數,自以諸葛且當肩隨;講虛實、勞逸諸兵法,每發前人所未發。萊城積粟可三、四年而特苦無鹽,鹽斤與白金等。凡經時不食鹽,眼直不能舉;即舉見一線,其病曰「雀瞽」。之章令城中盡煉秋石,病稍解。而亦諳相法,決將校安危如燭照。巡撫徐從治方登城,之章遮道,欲有所言,不可得。退曰:「撫軍不長此日矣!」須臾,中砲死。年二十有六,輒告終養,絕八股業;攻詩、古文,審天人理數、王佐之學。有「四書浴」一書,以為聖賢蒙塵矣,不可不一濯;大約鑿空稍近於理,如「為政十室志道罕言」章,即朱儒不能難。常作「鼓贊」,以「外圓而中則虛,叩則鳴而否則寂,為人若是則已矣」。自傷其不見用;作詩曰:「大化委權祿,奸庸遍天下;譬彼有酒人,不飲能飲者。」有「代耕法」,一人走而有四牛之用;有「自行車法」,載砲于車,以火行車,車前而砲作;有「飛石法」,砲窮而石起。有「火龍法」,有「虎口蚌」、「梅花城」諸法,不勝紀。萊撫曾櫻取其書讀之,中有「不打」一則,撫卷稱絕;試之禦敵,果驗。時詔山林異材,或雲:「子且一出!」之章仰天不答。有「經濟」、「六書」、「太子觀政」、「屯田」及「開膠河」等題。 甲申,預策國勢不可為,果有三月十九之變。賊牌至,其友趙琳奪起碎之;之章曰:「無為,旋敗耳。」時癸未進士王之相為賊來守萊州,適賊敗,百姓咸起殺之,並鄉紳之從賊者;自名起義,逆清相尋,宿怨不已。舊道臣張國士入城,邀之章聯絡各義砦,且奮;卒以大勢去,不能就。十月,清守令至,或言之章前事。之章詣對簿曰:「此事誠有之;雖不成,不可無之。」清重其名,釋之。隨奉母隱定海山中,有「孤忠先報國,大患每忘身」之句。 戊子,同宗室朱慈燃潛觀金陵;別去,複歸定海。永曆遙授三省總制,之章撫敕印慟曰:「數為之,寧守正死耳!」便為清所覺,逮之章入獄。訊者憐其才,欲活之;而之章語多不恭。與其長子某,竟死獄中,且籍其家。妻張氏,攜幼子女投河死;諭家人預焚其居。清人至,無所得。 弟磐,諸生;出亡。 ▼何光顯,上元諸生也;為人任俠,赴義一往。初,靈璧侯湯以不直犯太學生甲,光顯號諸士數百人劫湯;湯慴乞講,且止。 甲申冬,阮大鋮以黃金納交馬士英;士英既擅國,力緩大鋮,以原官起。光顯憤不平,作封事一通,歷數其悖逆諸狀數千言,投通政司,行止之;知必不上,意使大鋮聞之而亦聞士英也。大鋮與士英果切骨,陽為不問,陰購尤奸飾為光顯不法十餘事,上言告光顯;下錦衣衛。錦衣堂上官馮可宗亦士英私人,士英使人密諷可宗,必殺光顯並其子諸生某,報以殊擢;時光顯父子已捕逮獄,獄吏承旨,為法苦之,瀕死者再矣。十一月,就訊西華門外。有顧生者,與光顯非有素,通經術,為人忼直有智,可宗延為西席訓其子;義光顯所為,早起端設座中堂,候可宗納坐,下拜之。可宗驚,伏地扶謝曰:「公何為此?」顧生固不起,曰:「吾有所求!」可宗以生有私請,曰:「緩急惟言之;僕能為者,不辭也!」顧生曰:「必允吾請,吾乃起。」可宗曰:「姑言之。」顧生曰:「萬世之事,明公在手,勿忽!夫光顯,義士也;生未常外交,非有夙昔之雅。然聞其人尚節有氣;今阮公所為已在天下矣,彼以死爭之,千載不為滅。事關安危,公必有以善光顯!」可宗方附馬氏,欲得當;甚難之,噤不能答。生又曰:「吾固知難為。夫相公必殺一青衿,而使對簿者受金證不移;即曾顏坐斃,然不可令光顯無子。即今日所坐不至死、死不至族,其子諸生某,可稍借也!」可宗許諾。即訊之日,觀者萬人,鹹冤光顯。光顯但伏地不跪,曰:「吾何罪?」可宗作色曰:「即無罪,何仇之多?」以手指諸證者曰:「汝自犯此,吾不能汝假!」光顯曰:「此非某仇,諸輩自為金錢出力耳。」可宗以其巧辯,命具五刑。光顯曰:「無須,吾仇誠有之。吾仇三人,但非此諸輩。犯必死!」大聲呼曰:「第一人馬士英。士英所愛而吾抵之,罪一死!」則屈第一指。「第二阮大鋮。眾所不敢怒,而吾獨發之,罪再死!」則屈第二指。欲屈三指,睨可宗曰:「可宗奉二公為喜怒,而吾不誣服,罪又死。今日光顯分必死,夫何辭?」時觀者為譁。可宗慚,令左右立笞殺之。則顧生勒其弟子走,家人耳語者數;於是稍輕其子罪,不至死。 石匱書曰:我明自武定侯郭登為將,智勇兼備,以己意設為「攪地龍」、「飛天網」等火器;神出鬼沒,人不可曉。今觀滿之章所制「虎口蚌」、「梅花城」諸法,與郭武定所製,亦複何異!然則,之章真大將才也。至如夏之旭之舌辯,不愧漢之蒯通;而何光顯之伏闕上書、請除奸佞;能繼陳東、歐陽澈而起。若顧生者,則又季布之朱家也。天生此數人,殆非易事;而今皆形糜煆煉、命殞肺嘉,豈非邦家殄瘁,乃壞此長城也哉!餘讀三傳,未嘗不為之扼腕三歎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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