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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戲謔部(2)


  許公國與申公時行相約往一公所,申往,許拉之,許曰:「此才午時,即行乎?」申應曰:「既以身許國,不得不爾!」

  達毅與王達同為郎中,一日僉公移,王戲曰:「每書銜名,但以公上,為我之下。」毅應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周文襄在姑蘇日,有報男子生兒者,公不答,但目諸門子曰:「汝輩慎之!」

  袁中郎與陶石簣遊西施山,信宿而去。後陶與袁書雲:「昔日與石公宿幾夜嬌歌豔舞之山。」袁曰:「此書須注明,不然,累弟他日諡文恪公不得也。」

  王弇州赴一富人席,設饌有臭鱉及生梨子。弇州捉鼻曰:「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鱉與生梨。」坐客大噱。

  正德間,有無賴子好作十七字詩。太守祈雨不應,作詩曰:「太守出祈雨,萬姓皆歡悅,昨夜推窗看,見月。」太守知,使使捕至,曰:「爾善作十七字詩,試再詠之,佳則釋爾。」即以別號西坡命題。其人應聲曰:「古人號東坡,今人號西坡,若將兩人較,差多。」太守怒,杖之十八。其人又吟曰:「作詩十七字,被責一十八,若上萬言書,打殺。」太守笑而釋之。

  一人亦喜作十七字詩。見有婦人過前,作詩曰:「走過一嬌娘,羅裙繞地長,金蓮剛四寸,橫量。」後以事發配鄖陽,母舅送之,相對泣,母舅眇一目,作詩曰:「發配在鄖陽,見舅如見娘,兩人齊下淚,三行。」

  隆慶戊辰,有私閹火者張朝,假傳奉旨來浙選繡女,民間女子十二三以上者婚嫁殆盡。有作詩嘲之曰:「抵關內使未為真,何必三杯便做親?夜來明月樓頭望,嚇得嫦娥要嫁人。」

  陸楠上公交車不第,道揚州,鈔關戶部稅其舟。楠投一詩雲:「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向東流。扁舟載得愁千斛,幸遇明王不稅愁。」戶部見詩,迎而禮之。

  孫太初隱居西湖,仿林逋妻梅子鶴,後變節徙湖州,連娶二婦。有士人調之曰:「僕從西湖來,有尊眷二人譙兄。」孫問:「何人?」士人答曰:「是梅令政、鶴令郎耳。」

  冏卿胡璞完居家極儉樸,有疾延醫,醫方中有用人參者輒抹去。嘗曰:「別人家吃人參忌蘿蔔,寒家是吃蘿蔔忌人參。」

  無賴子題妓館壁上:「春王正月,公與夫人會于此樓。」一士人題其下雲:「夏大旱,秋饑,冬雨雪,公薨。君子曰:不度德,不量力,其死於饑寒也,宜哉!」

  一醫者死,其子向王弇州乞墓銘,弇州曰:「墓銘不真則不傳,吾為尊公銘之,」銘曰:「某公某,少學歧黃之術,壯而欲行之,偶感微疾,姑自試之,暴卒。」

  王弇州為郎,時適有宴會,嚴世蕃候久方至,弇州問之,曰:「病傷風耳。」弇州笑曰:「爹居相位,怎說出傷風?」座客大笑,世蕃銜之。

  徐華亭婿顧某謁一薦紳,有坐客問雲:「此君何人?」薦紳曰:「當朝宰相為岳丈。」

  袁中郎與江菉蘿分宰長吳二邑,中郎一無問饋。時兄袁石浦宗道在翰林,江嘲中郎曰:「他人問饋,以孔方為家兄;君不問饋,以家兄為孔方耳。」

  席書以議大禮擢禮部尚書,尋加宮保。一內臣見其腰玉,陽為不識,曰:「此帶是大理石所為耶?」

  劉子儀不得大用,稱疾不出。朝士問疾,劉雲:「虛熱上攻。」石文定在座,雲:「只消一把清涼散。」(西府用清涼傘)

  程學士敏政主試鬻題,伶人誚之,持雞出,白此雞價值千金。問曰:「此何雞而價高若是?」對曰:「此程學士家雞,只賣他一個五更啼耳!」

  馮具區攜妓泛西湖,泊定香橋,有群少年擁觀,公命移舟。少年輩大罵曰:「爾不過會元祭酒,吾輩後來殆將勝汝!」公命使者曰:「致上秀才,縱若隨後趕來,老夫已過學士港矣!」(西湖清波門有學士港)

  熊敦朴左遷通判,辭張江陵,江陵曰:「我與爾痛癢相關,自當留意。」熊曰:「老師恐未見痛?」相公問故,熊曰:「王叔和醫訣雲:痛則不通,通則不痛。」江陵大笑。

  陳白沙當成化初會試時,好新奇,作「老者安之」三句題破雲:「物各有其等,聖人等其等。」試官戲批其傍雲:「若要中進士,還須等一等。」

  徐文長作時藝,常以戲謔行之。作「公孫衍、張儀」至「妾婦之道」題,破曰:「尚論戰國之士,時人雄之,而大賢雌之也。」士林傳以為笑。

  丹徒靳少師繼妻請旌,吳宗伯曰:「夫人受一品封,自應守節,旌不合例。」徐華亭力為言之,宗伯笑曰:「相公亦慮閣老夫人再醮邪?」

  劉定之升洗馬,朝遇少司馬王偉,王戲之曰:「太僕馬多,煩洗馬一一洗之。」劉笑曰:「何止太僕,諸司馬不潔,我亦當洗。」

  閩中蔡大司馬經初姓張,一日與龔狀元用卿同席,演《琵琶記》至趙五娘上路,蔡戲龔曰:「狀元娘子何至如此!」後至張廣才掃墓,龔指曰:「這老子姓張,如何與蔡家上墳?」

  丹徒靳閣老有子不肖,而孫又登第,閣老每督責之,其子應曰:「翁父不如我父,翁子不如我子,我何不肖?」閣老大笑而止。

  安給事盤,四川人,初度避生,同僚尋至避所。蔡巨源戲曰:「一老鼠見貓,避一瓶中。貓捕之不得,以須撩之,鼠因噴嚏。貓在外呼曰:『千歲!』鼠日:『汝豈真為我壽,誘我出,欲咬嚼我耳!』」安笑而出。

  葉副使繼山少有老鼠之號,其嗣君入泮,先大父以禮幣賀之,見繼山連揖,曰:「龍生龍,鳳生鳳。」繼山大笑,以拳築大父背。

  王文成封新建伯,著冕服入朝,有帛蔽耳。某公戲曰:「先生耳冷!」文成笑曰:「我不耳冷,先生眼熱。」

  廬江尹李公有門子甚荷寵,一日,諸寮畢集,共諛之,或雲「龍陽」,或雲「六郎」,霍山尹羅公獨曰:「此王戎後身也!」李驚問故,羅曰:「因前生鑽李,今來還債耳。」

  上虞徐鴻儒以壬子中順天鄉試,而乙卯浙江有屠鴻儒者亦舉賢書,陶庵戲之曰:「壬子有個徐,乙卯有個屠,雖然談笑有,卻是往來無。」

  陸楚生從堂侄大成發解南京,楚生見人必呼「大成舍侄」,人多厭之。時弇州在座曰:「當不得他還一句『遠房阿叔』也。」眾為捧腹。

  王伯固令太和,一士子昂然進曰:「一等生員告狀!」伯固斂容,徐答曰:「三甲進士不准。」

  羅汝敬、馬鐸同在館閣,冬月,羅不戴暖耳,馬不穿氈襪,時人戲曰:「騾耳馬足。」

  田登作郡,怒人觸其諱,犯者必笞,舉州皆諱「燈」為「火」。值上元放燈,吏揭榜於市曰:「本州島依例放火三日。」陶庵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小百姓點燈。」

  越中縉紳有五女,次第遣嫁,心甚厭之,乃作詩曰:「三女之門盜不過,我今五女更如何?可憐一對愚夫婦,專替人家辦老婆。」

  紹興岑太守喜作諧語。家灣州守太初公求釋一枷犯,岑執不許,曰:「承教只枷一日。」太初曰:「何在一日?」岑曰:「雖加一日,愈於已。」太初曰:「既庶矣,又何加焉?」遂一笑而罷。

  吳中一先輩納二寵,托祝枝山命名,祝以忠奴、孝奴名之。先輩曰:「用忠孝太板。」枝山笑曰:「孝當竭力,忠則盡命。」先輩大笑。

  楊醫官傳食絹方為神仙上藥;又一方,有寒疾,蓋稻薦即愈,或嘲之曰:「君吃衣著飯,大是奇方。」

  白子熙以布衣講學,赴席見盛饌,謂世風不古,必痛哭流涕。席散,袖果餌歸餉孫子。有柿著水,以口吮之盡以入,袖所仗惟肉。大父戲之曰:「是(柿)可忍(吮)也,孰(肉)不可忍(吮)也。」聞者噴飯。

  陸柱史二公郎,其諢名,長曰「本地叫化」,次曰「來路叫化」。大父斫園成,二公郎來遊。大父命友人曾石卿導之。及去,大父問曰:「陸公子何說?」石卿答曰:「大公子曰:『好好!』二公子日:『好好好!』」

  陸二公子造園亭于東郭門外,屬仲叔葆生取一園名,仲叔謔之曰:「園近東郭而鄰地多墓,當名以『東郭墦間』。」聞者絕倒。

  錢岳陽初升太平太守,而浙中訛傳有倭寇,寧紹懮之。王季重晤岳陽,笑曰:「政是甯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一座大笑。

  祁世培塾師曰大先生,雲南歸,攜一竹汗絡,初壞幾節,即尋本地細竹補之。後經四十餘年,所補殆遍,而雲南竹無一存者矣。故凡事失其本來者,輒呼之曰「大先生汗絡」。

  越中醫士以乘轎為尊重。有一名醫獨喜步行,客問曰:「先生負此重名,何不抬轎?」名醫笑曰:「我是刑部郎中。」

  山陰令馬公如蛟,和州人,試童子以一鼓、二鼓、三鼓收卷,三案複試。會稽令陳公國器,福建人,招童生以大圈書名。越人對之曰:「馬山陰,三通花鼓,和州叫化;陳會稽,一團煎餅,福建傾銷。」

  明時有一縉紳自刻其文集,語極膚淺。問于作者,曰:「吾文何如古人?」或對曰:「一代之興有一代之文,故漢曰漢文,唐曰唐文,公之文,可謂『明文』也。」其人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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