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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腳和尚(1)


  凡是在泰興居住過,或做過生意買賣的人,大約沒有不曾見過那個沒腳和尚的;即算不曾親眼見過,也得聽人說過。在下何以敢這麼武斷呢?因為那個沒腳和尚在泰興,形象既很惹人注意,行為又來得分外的奇特,而經過的時間,更是長久,所以在下敢說得如此武斷。那沒腳和尚並沒有法號,因為他一對腳,從屁股以下斷了,只剩了上半截身體;卻是個和尚裝束,光溜溜的腦袋,沒有頭髮。大家稱他為沒腳和尚,他也自稱沒腳和尚。

  這沒腳和尚到泰興來的時候,年紀大約有了三十多歲。一來就住在東南外一個小小的關帝廟內。有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漢子跟著,伺候沒腳和尚異常殷勤。那時泰興人誰也沒注意到他身上去,關帝廟的香火從來冷淡,也沒有廟產,沒腳和尚到廟裡住不多久,便窮苦得沒飯吃了。他親自出來化緣。他既沒有腳,如何能出來化緣呢?在不知道的人據情理推測,沒腳和尚出來化緣,若不是車或轎,就是用身體在地下打滾了。若沒腳和尚用車用轎或打滾出來,也不至惹人十分注意他了。他雖沒有腳,行動起來,仍是豎著身子,也不用人幫扶,連他自己兩手都不著地,就只屁股在地下移動;雖不能和常人一般的行動自如,然在旁邊看去,一點也瞧不出他吃力的樣子。

  他化緣並不挨家進去,專揀生意做得大些兒的店家去化。他化緣的方法,完全與一般化緣的和尚不同。他進門也不念阿彌陀佛,也不合掌行禮,直截了當的說道:「我是一個殘廢的和尚,住在東門外關帝廟裡,沒有飯吃,只得來寶號募化些錢財度日。我知道寶號是可擾之東,請化二十兩銀子給我。我一年只來一次。這二十兩銀子並不必做一次拿去,隨寶號的便,或分做三節給我,或分做十二個月給我。出不起錢的人家,我絕不會去;既到寶號來,是看定了才來的。我這不是買賣,請不要還價。」他說完了這幾句話,就豎在門口不動,等待這店家回答。

  從來和尚化緣,沒有這般化法。初次遇著他的店家,當然不肯承認。他就說道:「我是個殘廢人,又做了和尚,不吃十方哪有得吃?我也不借著修廟裝金,一騙多少。我只要化足一年的糧食,這年便不再化一文。我說的數目非化給我不可。寶號不答應,行三不如坐一,我便不走了。」於是就豎在這家的店門口,擋住人家出入的要道。若這家不答應他,想把他攆出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豎在門口,就和生了根的一般。三五十人休想推拉得動。有時推拉得急了,他反將身體往下一頓,一聳身就到了櫃檯上豎著。他的皮膚頑固到了極處,不問拿什麼東西去打他,他也不躲閃,也不回手,也不吃痛。一面挨著打,一面仍不住的說道:「打不死我,我是你們答應了才去的。打死了我很好,不愁你們不遭人命官司。」有一次,這店家用麻繩將他的身體縛住,用十多個壯健漢子在櫃檯下拼死的拉那麻繩,都不曾把他拉下來。做生意的人誰不怕禍事?他揀定了去化緣的店家,他說出來的數目絕不是這店家出不起的;他又說明了不必一次收足,所以被他化緣的店家,初時雖不情願,經過一番麻煩之後,也就只得答應他了。好在他也不無理的多要,每家三兩、五兩,至多十兩、二十兩。若這店家本是他的施主,而這年的生意忽然虧了本,第二年他便不再去化緣;即算去也得自己把數目減少,因此有些店家說沒腳和尚是個公道和尚。

  沒腳和尚似這般在泰興城裡募化過幾年,泰興人便沒有不知道沒腳和尚的了。但是知道的只知道沒腳和尚的模樣,和在泰興的行為,至於沒腳和尚的身家歷史,知道的絕少。因為沒腳和尚到泰興東門外關帝廟住著,是突如其來的,事前沒人知道。有好事的人當面問沒腳和尚的姓名來歷,沒腳和尚照例的答道:「我已做了和尚,有什麼姓氏?我已沒有腳了,活一日算一日,說什麼來歷?」問的人碰了幾次軟釘子,明知道是不肯說,也就無人再去問他了。知道沒腳和尚來歷最詳細的,除沒腳和尚自己的親族而外,就只泰興何五太一個人。

  何五太是泰興四十年前的第一個大拳術家,為人更精明幹練。因為何五太祖上遺傳下來有些產業,足敷何五太一生的衣食,所以何五太得以專心練武。武藝練成後用不著到江湖上糊口,只在泰興當一個強有力的紳士。高興起來,親自選擇三五個資質極好的青年,將自己的本領,揀各人性之所近的傳授。何五太生成異人的稟賦,諸般武藝無所不精。從他學的,竭幾年的精力,專練他傳授的一樣,都趕他不上。惟有他最心愛的一個女兒,十二歲就練精了九節鞭。和他女兒同時練九節鞭的,還有一個劉謹信。

  劉謹信的年齡,比他女兒大兩歲。從何五太練沒多久,因劉謹信的父母要劉謹信認真讀書,不能為這沒多大用處的武藝,荒廢了學業,便不許劉謹信畢業。劉謹信的資質,在何五太一般徒弟當中,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何五太見他不能在自己跟前畢業,很覺得可惜。便是劉謹信本人,也很有志要將九節鞭學練成功。因為九節鞭這種兵器,是十八般正式武器之外的,很有些特別解數,而又便於攜帶,圍在腰間,外面一點兒看不出。不像戈矛棍棒,長的丈多,短也有五六尺,笨重無味。不過自家父母不許可,不敢違抗。僅能趁早晨父母不曾起來,夜間父母已曾睡了的時候,偷練些時。然不能時常到何五太跟前就正,獨自研練總覺有些不如法。

  有知道劉謹信這種志願的,想成全劉謹信的武藝,便出頭替劉謹信做媒,將何五太的女兒許給劉謹信。何劉兩家都是泰興的大族。何五太的女兒,不但武藝得了他父親的真傳,人品才情,也都十分出色。凡是何家的至親密友,無不嘖嘖稱歎。劉謹信有同在一塊兒學藝的感情,又知道自己的武藝遠在這位小姐之下,聽說有人出來作合,自是非常願意。劉謹信的父母便許可了。完婚之後,劉謹信就做了這位小姐的徒弟,把一條九節鞭練得神出鬼沒,居然比何五太不差什麼了。劉謹信得如願相償,才一心一意的認真讀書,科名發達,數年之間,便點了進士,做了山東武城縣的縣知事。

  劉謹信將要帶著夫人去武城縣上任的時候,何五太對劉謹信說道:「武城縣屬的盜匪很多,其中有幾個本領也還過得去的,你夫婦雖有能耐,然是一縣的主宰,不便親自出馬捕拿強盜。我這裡有兩個徒弟,本領雖不甚高,然比較通常的捕快,自可靠些。你帶去可做個幫手。」這兩個徒弟,一個姓張名武和,一個姓薛名鎮功。都是三十多歲年紀,都生得魁偉異常。劉謹信帶到武城,不知破獲了多少犯案如山的積盜。

  劉謹信帶著何五太的女兒和徒弟,正在武城縣極力的捕拿強盜,而何五太自己也在泰興幹了一次捕拿強盜的勾當。何五太既不做官,又不當役,並且年紀有了五六十歲,為什麼會在泰興捕拿強盜呢?這其間很有一段奇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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