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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林之雄(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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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是種田的,不懂得教子讀書的門路,哪裡知道選擇先生呢?原沒打算將他讀書的,不過聽得地方上人都說,彭適如這孩子是個神童,只可惜不生在書香世族之家,說不定將這種好資質埋沒了,才改變計劃,決心送彭適如向讀書的這條道路走。專誠拜求同鄉的讀書老前輩,請示送子讀書的門道,那老前輩就替他托人將彭適如帶到城南書院求學。 那時書院為文人薈萃之所,自然是有志求學的好地方。但是彭適如只在書院裡認真讀了三年書。八股成篇之後,考課連得了幾次特獎,便不肯繼續在八股上用功了。最喜結交三教九流的人物,飲酒賭博,狂放不羈。一般同書院的文人,因他年齡幼稚,不甚重視他。他也就極鄙視當時的學士大夫。那時讀書人惟一上進之路就是科場,尋常人家讀書子弟,只要八股文能勉強敷衍成篇,不問精通與否,都爭著送去小試。僥倖進了學,便可以誇耀一鄉了。彭適如的父親既是種田的送兒子讀書,那希望兒子進學中舉的心思,當然比較尋常送子弟讀書的還急切。無奈彭適如成篇以後,抵死不肯小試。他父親三番五次地逼迫他,竟把他逼得忽然不知去向了。 從十三歲失蹤,不知在什麼地方經過了五年,直到十八歲才回來。他回長沙的時候,正是將要小考了。他的性情舉動完全改變了,前後截然兩人。五年前是目空一切,最瞧不起衣冠中人的,此時卻對人㧑謙極了。也不飲酒,也不賭博,更不與從前所交三教九流的人來往。就在這年取案首進了學,直待發榜後才步行回家。到家的時候,他父親正和報喜的報子吵嘴。報子到彭家報彭適如進了學,將報條懸掛起來,向他父親討喜錢。他父親以為是來詐索的,勃然大怒,說我只一個讀書的兒子,在五年前已不知去向了,至今存亡莫蔔。我家沒人出考,怎會進學?那報子也莫名其妙,只道是報錯了人家,仍舊卷起報條,到附近各處姓彭的人家打聽了一遍,又回到彭適如家裡來。彭適如的父親還是不承認有這麼一回事,不肯出錢。兩下正爭論得無法解決。彭適如回來了。跪在他父親跟前請罪,並說明了回湖南時,去考期太近,來不及先歸家的緣由。他父親才喜出望外。 後來連捷成進士,在廣西做了幾任知縣,從來不肯將五年失蹤時的經過,向人道出一句,也不見他有何等特殊的能耐。他的文學,在童年即已成名的,做官以後,反寂寂無聲了。升思恩府知府的這年,他年紀已有六十歲了。在未到任以前,他已知道思恩府屬有個著名的劇盜羅金菊,被羅金菊搶劫過的人家極多,都因畏懼羅金菊報復,不敢報官請緝。思恩所屬幾縣的知縣官,未嘗不知道羅金菊積案如山,只因各縣都沒有有能為的捕快,普通捕快不但辦不到羅金菊,惹發了羅金菊的火性,恐怕反為招禍。並且被劫之家,既不敢指名控告羅金菊,不是真愛民如子的父母官,誰肯生事惹禍呢? 彭適如獨能親民勤政,做幾任縣官的官聲都極好。他並不拘捕綠林。綠林在他任內,自然斂跡。升任思恩府到任之後,便責問所屬幾縣的縣官,何以聽憑劇盜羅金菊在境內猖獗,以致人民忍苦不敢聲張?縣官不能說羅金菊這強盜實在太厲害,沒有這膽量敢拿辦的話。只得一面謝過,一面說因人民不曾告發,實不和情。彭適如當即親筆寫了一塊牌,懸掛府衙照壁上,教被羅金菊搶劫的人家,儘管前來稟報。這牌懸出去不上一月,各縣來稟報的狀紙共有一百多張。沒傷害事主的僅有十餘處。彭適如這夜匯齊這一百多張狀紙,在燈下細看這十餘處的狀紙中情節,都是被劫去珠寶金飾若干件,共值價若干萬。門窗不動,聲響全無。次早家人起床,見箱篋破損,才知道被劫。箱中有羅巾一方,金紙菊花一朵。此外百餘處狀紙中所述的,情形各有不同。有報人數眾多,明火執仗,劈門入室,將家人捆綁,劫去銀錢若干,衣服若干,臨去留下羅巾菊花的。有報形彪大漢七八人,用鍋煙塗臉,各操兇器與家人格鬥殺傷後,盡情搜括而去,臨去拋下羅巾菊花的。 看到二更過後,忽然一口風吹來,燭光閃動了幾下,閃得彭適如的老眼發花。等到風息了再看狀紙時,狀紙上端端正正的安放一條羅巾,巾上插一朵金色菊花。彭適如見了並不驚詫,從容向空中說道:「你羅金菊真不是好漢,代人受過,要代的是英雄豪傑,才不辜負了你這種擔當。從來稍為值價些兒的綠林,都不屑拖累旁人。可見這一百多處假冒你的旗號去行劫的,不是好漢,你不出頭懲處他們,反甘心代他們受過。好好的聲名,給他們弄糟,算得是好漢麼?」這話剛說了,只見一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書生,從門外走了進來,向彭適如跪下說道:「罪民羅金菊,願自今改邪歸正,聽候驅使。」彭適如好像預知羅金菊會來似的,在看狀紙的時候,就教跟隨的人不用在左右伺候。此時見羅金菊進來,不慌不忙的伸手將羅金菊拉起笑道:「果然如此,是再好沒有的了。只是這一百多處所劫去的贓物,你都得追回來,不得短少。」羅金菊當即答應了,只求彭適如給他一個月的限。彭適如點了點頭。再看羅金菊已沒有了。 從這夜起,那一百多被劫之家,都陸續向府衙裡呈報,以前被劫去的贓物,已於昨夜一件不少的退回來了。一個月限滿,一百多家被劫的,也都物歸原主了。滿限的這日,羅金菊公然來彭適如衙門裡住著,仿佛是當差的一樣,終日在彭適如左右伺候。滿衙門裡的人,全知道他就是著名劇盜羅金菊;然沒人知道何以這般服從彭適如。當時沒人敢當面問彭適如,雖有問羅金菊的,然始終不肯吐露一句。 彭適如自收降羅金菊後,不大理會公事,終日只靜坐在簽押房裡。起居飲食,盡是羅金菊伺候。入夜就是羅金菊也不許近前了。衙門中人見羅金菊恂恂儒雅,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絕無強暴之氣。歸降彭適如後,又不曾向人談過從前的事,更沒顯過什麼能為手段。同事的都疑心他不是劇盜羅金菊。因為同事的問他以前做案時的情形,他總是茫然不知所答的樣子。 這夜同事的四個人打牌玩耍,不覺玩到了半夜,羅金菊也在旁邊看。彭適如做官,管理在衙中辦事的人最嚴,一到起更時候就前後門落鎖,鑰匙帶在自己身上。天光一亮,便起來開門,半夜是不容有人出入的。打牌的打到半夜,肚中都覺有些饑餓了。在衙中弄不出可吃的東西,想到外面去買,又因門鎖了不能出入,大家心裡著急。其中有一個偶然想起這看牌的既真是著名的強盜羅金菊,應該會飛簷走壁。這衙門裡的牆壁,決阻擋他不住。這人一想到這一層,即向羅金菊笑道:「我們真是打牌打糊塗了,現放著有你這般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在這裡,我們還愁什麼吃喝的東西買不著?」這人如此一說,餘三人也同時笑道:「好呀,我們求羅先生去買,不論什麼時候也買得著,我們四人快湊一串錢,就求羅先生去買些吃喝的東西來罷。」羅金菊搖頭道:「這是使不得的,老頭兒的規矩緊的很,我不敢胡來。明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責駡起我來我承受不起。」四人見他不說不能去,只說不敢去,都更高興了。爭著拍胸說道:「老頭兒決不會知道,就知道了也只能責駡我們,我們去承受便了,你放心去罷。」當時這個一言,那個一語,不由羅金菊不答應。一串錢也湊齊了,塞進羅金菊手中。羅金菊低頭想了一想,只得問道:「你們打算要我去買些甚東西?」四人道:「不拘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能充饑的。」羅金菊收了錢,取一頂卷邊氊帽戴上。那時正是九月間天氣,並不甚冷,沒有就戴氊帽的。四人覺得奇怪,正想問羅金菊,羅金菊已走出房門去了。四人跟在背後,想看他怎生出衙門,但是門外漆黑,等到回身取了燈光出房看時,已不見羅金菊的影子了。尋覓了一會尋不著,知道在出房門的時候已經走了。 四人仍回房打牌等候,以為片刻工夫就得回來的。誰知等到敲過了三更,還沒有回。四人大家擬議道:「這條街上,夜間熟食擔子很多,出衙門就有得買,為什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呢?難道被巡夜的拿住了嗎?」旋又說道:「不是,不是!巡夜的能拿得住,還是羅金菊麼?」四人停了牌擬議,只擬議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卻又不能不等。只得挨住餓,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直等到敲過了四更,天光快要亮了,尚不見回。四人不由得著急起來,恐怕羅金菊借此出去,在外面鬧了什麼亂子,將來四人脫不了干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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