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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林之雄(3)


  誰知這話說下,接著就聽得屋瓦上有人長歎了一聲說道:「你們這班沒志氣沒出息的東西,身為綠林頭目,就不為自己留體面,也應替綠林留些體面。虧你老皮厚臉的放得這些屁出來。你說我不是強盜是什麼?我才真不認你們這班沒志氣沒出息的東西做強盜呢!」這幾句話只說得眾頭目面紅耳赤,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敢作聲。大家靜悄悄的立著,半晌還沒人敢先開口。

  這花廳上正在鴉雀無聲的時候,猛聽得碉樓上一聲鑼響,緊接著四圍堡壘上的鑼聲響起來。這家主知道是由碉樓上守望的人看見了強盜的蹤影,鳴鑼知照堡壘上巡察的人,好讓大家準備兜拿。這家主原已被那朵菊花嚇得靈魂出了竅,只是經這一陣鑼聲助威,倒把他的膽熱鬧得雄壯些兒了。低聲向幾個頭目說道:「這屋上許久沒了聲息,碉樓上卻響起鑼來,我料想必是打這屋上走過去,碉樓的地位高,所以看見他的影子了。我們去外面瞧瞧罷。有我們親自督率莊丁,教師們也肯出力些。只要有誰能拿住羅金菊,立刻賞五千兩銀子。」家主說畢眾頭目惟恐羅金菊還不曾離開,不敢答應。只在神氣之間,表示贊成而已。

  賓主數人才舉步待奔出花廳,只見兩個在家主跟前當差的後生,神色驚慌的跑來報道:「前夜偷東西的那強盜又來了。當著幾個看守珍寶的教師,又把箱篋劃破了幾口,將其中寶物盡行取去了。臨去的時候,有意提起一口劃破了的空皮箱,摜在教師面前,大家才得知道。教師一面打發人去碉樓上鳴鑼報警,一面打發我們來這裡稟報。」這家主得了這不好的消息,急得不住的跺腳道:「這怎麼了,這怎麼了!我還只道是碉樓上看見了羅金菊的影子,才鳴鑼報知眾人,誰知是這麼一回事。既是大家連羅金菊的影子都沒有看見,從哪裡去拿他呢?趕快傳我的話出去,內外一切人等,概不許說話,不許走動,鑼也不許響了。就分明看見羅金菊走過,也不許開槍,不許呼喝,有敢不遵的,事後查明重辦。」當差的不敢怠慢,連忙傳達這口頭命令去了。

  廣西這種人家家主的命令,也和紀律之師的軍令一樣,沒有敢違拗的。這命令傳出沒半刻,頓時內外肅靜,什麼聲響也沒有了。這家主向綠林頭目說道:「這羅金菊的本領,實在的了不得。今夜的事原是不會有的,只怪我不聽他的言語,小覷了他。以為他不是心虛膽怯,不至攔阻報官,其實這是我的念頭錯了。我這連家堡守衛何等森嚴,會武藝能高來高去的教師,集幾省的人才在一處,他尚且不害怕。出入如走無人之境。府縣衙門裡的捕快,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他對我管家說,休說去縣裡報案,是白費氣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的話,我初聽了以為是浪誇海口,照今夜的情形看來,果然是去京控也不中用。這思恩府有了他,幾家富戶從此休想安枕了。他在我頭上插一朵菊花,我一沒醉酒,二沒打盹,竟使我毫不覺得。而諸位久在綠林的人才,或坐我對面,或坐我兩旁,也都直到菊花插好了才偶然發覺。這樣的能為,連家堡一堡的人有誰是他的對手?大驚小怪的鳴鑼聚眾,徒然使他見了好笑。顯得我是一個盡料的渾蛋。既自知一堡的人,無人是他的對手,倒不如索性藏拙,不用虛張聲勢,自相驚擾。所以我傳令內外一切的人,就分明看見羅金菊在眼前走過,也不許開槍。他這人的性格,我就這回的事,已猜透了幾成了。他其所以攔住報官,絕不是害怕。還是生成好強的性質,自信能為無敵,不許人有與他作對的舉動及和他為難的心思。有敢作對與他為難的,必是還不相信他能為無敵的緣故。因此反要接連前來,顯顯能耐,務必做到人相信他了才罷手。一日不相信,一日吃他的苦;一年不相信,一年吃他的苦。我若早猜透了他這種性格,今夜這苦,你我大家都不會吃。我更不至又丟掉許多貴重的東西。」幾個綠林頭目待開口應是,是字還沒說出,屋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爺爺的性格倒被你說著了。也罷,這些東西賞還你。」即有一個包裹向家主懷中摜來。這麼一來又把幾個人驚得呆了。這家主拾起包裹看時,裡面盡是家藏值重價的珠寶。

  從這回連家堡鬧過這奇案而後,凡是聽人說過,知道羅金菊的厲害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不敢說羅金菊半句壞話。惟恐有羅金菊在屋上或暗中竊聽。至於連家堡的人,及那幾個綠林頭目,曾身經目擊的,更並譭謗羅金菊的心思,都不敢存了。府縣官也知道羅金菊這個大盜,非捕快的力量所辦到案的。好在連家堡不來催促,也就馬馬虎虎的不敢認真過問。因有了連家堡報案後又被劫的榜樣,一般為富不仁之家,被羅金菊劫了的,不但不敢報案,背地裡都不敢說出怨恨的話。官廳不由事主舉發,就家家被強盜劫了,一則不容易知道,二則明知羅金菊是辦不到案的,就聞得一些兒風聲,也只得裝聾作啞。羅金菊才在思恩府停留了一年,共做不到十多樁劫案,已弄得思恩府一府的富家,人人栗栗危懼。他既有了這麼大的聲威,假冒他的名去行劫的,便跟著發生了。劫得財物後,一般的遺留羅金菊姓名的標幟,使被劫之家不敢追究。

  廣西的綠林不破案便罷,破案到官廳,沒有不肯招認的。若在問供的時候這強盜說不知情,或說這案他沒從場,便是實在不知情,實在不曾從場。就用嚴刑拷打也拷不出他半句話來。是這強盜做的案子,只要問供的人一提起來,無不一五一十地供認,並絕對不牽涉旁人。問供的若想在這強盜身上問出他同黨的來,也是用嚴刑拷打都拷不出的。因為綠林中的習慣,各強盜自視身分都很高,絲毫不覺得做強盜劫奪人家財物,是一件可恥的事。各強盜的心理,都認定不是好漢,不能當強盜。既是好漢,便應該一人做事一人當。牽涉旁人的,不是有擔當的好漢子。一個強盜破了案,能直爽爽的供出來,無論如何受刑,始終不牽涉到旁人身上,這強盜就刑之後,一般同黨的,對於這人必十二分的稱道,十二分的推崇;並且對於這人的遺族,必竭力安慰,竭力周濟,決不使其子孫缺衣少食。若這強盜的兒子繼續出來做強盜,一般同黨的都得另眼相看。凡是這強盜在生時所享的種種權利及地位,都可移到這兒子身上。綠林中人既大家對於破案後肯認供不牽涉旁人的同黨,如此推崇信仰,翻過來對於不肯認供及任意牽涉旁人的,自然非常厭惡。不但對這破案的本人大家責駡他不是東西,連他的子孫遺族都永遠沒人瞧得起,休想有同黨的周濟一絲一粟;便是這人的兒子要繼承父業,除了另換一個地方,別樹一幟方可;要想繼續他父親的地位,一般同黨是斷然不肯承認的。因是這麼一種習慣,所以做強盜的一破了案,就決心自己博一個好漢的頭銜,子孫得立腳的地點。有時遇著辦盜最嚴厲的官府,每每一次拘捕數十個,或一百多個。像這麼一大批一大批的拿來,若一個個依法審訊,三推五問,不厭求詳,那時司法並無獨立機關,又沒有警察,完全由行政機關的府縣衙門辦理,誰耐煩去細心考察。都是一大批的拿了來,分做幾排跪在廳下。由府縣官或委員審訊一遍。只要是認做強盜拿來的。便不管其中有不有冤屈,一律是斬,立決的發付。那些綠林也奇怪,官府辦盜儘管辦的嚴厲異常,他們只知道推崇信仰,被辦了的同黨,從來少有糾合未破案的同黨,與官府為難,以圖泄忿的。倒是死後入了《循吏傳》的彭適如,做思恩府知府的時候,純欲以德化民,在任兩年多,不曾誅戮一個強盜。而下任歸家時,反險些兒把一條老命送在綠林手裡。若不是有羅金菊出來保護他,彭適如本人就必被強盜殺死,三十年官囊所積的金銀財帛,以及骨董玩器,必出不了廣西界。

  彭適如是湖南長沙人,生成異人的稟賦。六歲從鄉村裡蒙館先生讀書,一年換四個先生,都因他質疑問難,先生不能有使他滿意的答覆。在未發蒙以前,他一個字不認識,然聽旁人讀五經,他能瞭解意義。每側耳細聽,不住的搖頭晃腦,半日不捨得走開。有錯了句讀,或誤讀別字的,他必大聲喊道:「只怕是錯了吧!」然讀書的認真問他,要他拿出錯處,他卻指說不出來。他質問的經義,蒙師能依據各家經解,分析指證給他聽,他才歡天喜地的高聲朗讀;若蒙師自己不甚瞭解,含糊其辭的答覆他,他必偏著頭苦著臉,好像有心事的樣子,坐在位上半日不肯開口誦讀。鄉村裡的蒙館先生照例只有一部《四書味根錄》的本領,他不到一年就將「四書」讀完了,蒙館裡當然容納不下他這般天分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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