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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看嬌女千里走阿奶 念終身一夜愁侵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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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圓子,心頭真靈活。聽了春子的話,故意格格的笑了幾聲道:「媽你老人家哪裡曉得,方才你老人家和他看戲去了,妹妹伏在席子上不舒服,我就拿了活計,坐在旁邊做。妹妹忽然起來,說想吐。一邊說,一邊往廚房裡走,不提防一腳踏了個茶盤,將茶壺茶碗都覆在腳上,一隻襪子,打了個透濕。妹妹哎喲一聲,倒把我嚇了一跳,因此才把濕襪子換了。此刻外面廊簷底下,不是還掛了雙襪子在那裡嗎?」 春子聽了,才點頭道:「這就是了。」 梅子在被臥裡面聽得說換襪子,只嚇得渾身亂抖,心中一急,胸口更痛起來。後來雖聽得圓子敷衍過去了,只是心想:這事終是不了。我家那麼大的產業,又沒有兄弟,多久就定議要招女婿,如何肯將我嫁給外國人?我既和他好了這麼多日子,於今又受了胎,一旦教我離開他,以後的日月長得很,怎生過法!他們將我母親騙來,要和我母親硬說,這豈是做得到的事?總而言之,是我不好,錯信了姐姐的話,把持不住,弄到今日受這般苦。更可憐他為我辛辛苦苦的,那麼大熱天,不在日光避暑,跑到東京來找著黃先生想方設計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錢,跑了多少路,和我同住這麼久。也不知挨我多少罵,受我多少委屈。我身上的事,哪一件不是他親手做的?我的衣服,哪早晚不是他和我脫、和我穿的?我要吃什麼,他就立刻買來了。那一樁事不如我的意?教我不嫁他,如何捨得?梅子一個人在被臥裡只管是這般想,想到傷心之處,禁不住痛哭起來。怕春子聽見,又不敢出聲,只將一口氣咽在喉管裡,慢慢的抽。春子另一床睡著,以為梅子睡著了,便不喊她說話。 圓子安置梅子睡了,又替春子鋪好了床,說了幾句客氣話,讓春子睡子,回自己房來。見黃文漢正一個人坐在火缽旁邊,一手執著旱煙管往嘴邊吸,一手拿著本日的新聞紙在那裡看,神氣也似乎有些不樂。走近前也在火缽旁邊坐著。黃文漢見圓子坐下,便放了新聞紙問道:「她們都睡了嗎?」 圓子點了點頭道:「你和她去看戲的時候,看她的神情怎樣?」 黃文漢道:「那卻看不出什麼來。我看比前番還好像更加親熱些兒。你覺得怎樣?」 圓子搖頭道:「不然。我看她很像已有了點疑心。」 黃文漢笑道:「你自己以為可疑,便覺得人家無意也是有意。她自己女兒平日的行為,她豈不知道?任是誰看梅子,也不會疑心有苟且事在她身上。你我的圈套,不待說她是不曾識破的。這種事,教她有了疑心還不得!」 圓子將換襪子的事說給黃文漢道:「她若沒有疑心,怎的會這樣盤問?」 黃文漢笑道:「這個雖也算是一種疑心,但不至疑到私情上去。或者她因為這條街上,今晚禮拜六有夜市,恐怕你們出去了。無意中見梅子又換了襪子,她不便說你,只單獨的說她。見你說沒去玩,便以為是洗澡。總而言之,決不是私情上的疑心就是了。但是我既寫信教她來,特意在揭穿這件事,她就疑心,也沒要緊。明日得和她開始談判了。」 當晚二人也都安歇。 次早起來,梅子盥漱已畢,仍是悶悶的站在廊簷下,望著院子裡幾個小盆景出神。春子忽然走近前來,看了看梅子的臉色,驚道:「你做什麼,面上這樣青一塊白一塊的?」 梅子見問,望著她母親沒得回答。春子慌了,一把抱住問道:「我的兒,你做什麼?」 梅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黃文漢、圓子正在廚房裡,聽得哭聲,都跑出來問是怎的?梅子哭了一會,猛然哇的一聲嘔出兩口鮮血來。春子嚇得戰戰兢兢的,向黃文漢道:「這是怎麼講?這是怎麼講?我好端端的人寄在先生這裡,怎的會弄到這樣?」 黃文漢也急得跺腳道:「我難道有意將小姐弄到這樣?病苦何人能免?於今惟有趕急診治的。」 圓子連忙拖了一張睡椅扶梅子躺下,叫下女倒了杯溫水,給梅子漱口。 黃文漢到就近的一家醫院天生堂請了個醫生,診視了,說:「不要緊,以後好生將養就是。」 當下留了兩瓶藥水,醫生去了。 春子用臉就著梅子的額問道:「孩子,你此刻覺得怎樣?」 梅子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心裡慌急得很。」 春子聽了,掉過臉揩眼淚,圓子也躲在躺椅背後哭。黃文漢見梅子的臉如金紙一般,張開那發聲如乳鶯的櫻桃小口出氣。胸口的衣襟被肺葉震動得在那裡一開一合。活生生的一個絕世佳人,不到兩天工夫,便成了這種一個可怕的模樣,心中也非常傷感。不過男子的眼眶較女子要深許多,眼淚不容易出來,不然,也就淚流滿面了。春子揩了眼淚,又挨著臉問她心裡想吃什麼不想。 梅子搖頭道:「我想沒什麼可吃的,不吃也罷了。剛才醫生留下的藥,拿給我吃。我心裡太慌得難過了。」 圓子在背後聽得,即拿藥瓶照格子倒在一個茶杯裡,給梅子喝了,覺得心神略定了些兒。圓子拿了張絨毯蓋在梅子身上,教她睡一覺。梅子點了點頭,慢慢的伸出手來,握了圓子的手,眼睛左右望了一望。 見她母親、黃文漢、下女都在跟前,又歎了口氣,將圓子的手放了。圓子教,下女將麵包、牛乳端來,三人都無心多吃。春子要梅子喝口牛乳,梅子喝了一口,嫌口裡發酸,不喝了。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門,黃文漢聽聲音,知道是蘇仲武。梅子早聽出來了,拼命的想掙起來坐著,圓子連忙止住她,在她手腕上輕輕捏了一下,教她不要露出形跡來。 黃文漢起身迎出來,果是蘇仲武來了。黃文漢對他使了個眼色,引到自己房裡,將剛才的情形說給他聽。蘇仲武聽了,癡呆了半晌,問黃文漢道:「這事情怎麼辦?我先原對你說了,將她母親請來不妥,你還說不然。於今弄到這樣,看你有什麼法子!」 黃文漢聽了,氣得說話不出。過了一會,才冷笑了一聲道:「我也不知是為著什麼,你們兩頭圖快樂,我真犯不著兩頭受埋怨。她母親埋怨我還有道理,你也埋怨起我來,就真是笑話了。蘇仲武已翻悔自己說話太魯莽了,心想:若得罪了他,事情更沒有希望了,只得作揖賠禮道:「我一時心中急狠了,不留神錯怪了你,還得求你原諒。你到底比我年紀長幾歲,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優容我些兒罷。我此刻要去看看她,使得麼?」 黃文漢好事本來出於天性,更不歡喜和人計較這些小處。他是個要強的人,只要人肯在他跟前低頭,就是多年的仇恨,也立時冰消瓦解了。當下見蘇仲武要去看梅子,即忙搖手止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坐坐回去罷。我相機會,可說的時候才說。於今一冒昧,便送了她的性命。」 蘇仲武哭喪著臉道:「我不去看看她,心中如何能過得去?她昨夜回這裡來,我一個人在家裡整整的坐到這時候,還不曾合眼。她平安還好,既是病到這樣,我也是個人,就忍心連看也不去看看?」 黃文漢道:「不是說你不應該去看。你不想想,她見了你,著急不著急?她於今還能著急嗎?到了這種時候,不是忍心不忍心的說法,你聽我的不會錯。我並不能久陪你了,你去罷,遲一會,我或者到你家裡來。」 蘇仲武哪裡捨得走,淚眼汪汪的望了黃文漢道:「你有事只管去幹你的,我就坐在這裡好麼?」 黃文漢道:「使是沒有什麼使不得。不過你守在這裡,沒有意思,並且也有些不方便,你還是回家的好。感情好不好,憑各人的心就是,哪在這一刻工夫。」 蘇仲武被黃文漢說得無法,只得一步懶似一步的挨出門去了。黃文漢轉身回房,春子坐在一旁流淚。圓子站在梅子旁邊,用手扶著梅子的臂膊。黃文漢進房,問此刻比服藥的時候何如?梅子聽見黃文漢進房,勉強回過頭來看,見只黃文漢一個人,便問道:「剛才不是他來了嗎?」 黃文漢嚇了一跳,勉強答道:「是蘇先生來了。」 梅子道:「蘇先生就去了麼?」 梅子說話的聲音本低,黃文漢便裝作沒聽見。圓子又在梅子臂膊上捏了一下。只見梅子用牙齒將下嘴唇咬住,閉了眼睛,緊緊的將雙眉鎖作一塊,就好像有很大的痛苦,極力忍受似的,一會兒磨的牙齒喳喳的響。圓子見了這種情形,心裡如刀割一般,又沒有話勸解。梅子足磨了一分鐘的牙,猛然將絨毯一揭,兩手握著一對小拳頭,不住的在她自己胸口裡揉擦。春子走近身問道:「我的兒呀,你心中如何這般難過?我真不料到東京,會看你這樣慘狀!」 春子的話沒說完,梅子忽將脖子一伸,一腔鮮血直嗆出來,絨毯上席子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梅子一連嗆了兩口,連鼻孔裡都噴了出來。圓子見了害怕,扶著梅子的臂膊,只管發抖,春子急得沒法,捶胸頓足的痛哭起來。 不知梅子死活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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