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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看嬌女千里走阿奶 念終身一夜愁侵骨(1)


  話說春子等了幾點鐘,不見梅子回來。她平生只有這一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不曾一日離開左右。今回忽兩三月不見,心中正惦記得了不得。從愛知縣動身的時候,時時刻刻以為到東京即能見面,誰知等了幾點鐘,還不見回來。口裡雖和黃文漢說話,一個心早在美術學校裡亂轉,尋找她的愛女。忽然見了梅子回來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陣酸痛,也顧不得黃文漢在旁邊坐著,兩手把梅子摟住,用臉在梅子遍身親了一會,眼淚不住的一點一點迸出來。

  梅子更是傷心嗚咽,母女二人相對悲啼了好久。黃文漢勸慰了幾句,春子才拭了眼淚,撫摸著梅子問長問短。黃文漢在旁捏著把汗,生怕梅子再提不寫信告訴她的話,露出馬腳來。幸喜春子都是問了些泛泛不關緊要的話,梅子還答得自然,才把心放下了些兒。此時圓子在廚房,已幫著下女將飯菜弄好,搬出來共食。

  晚飯後,黃文漢請春子去帝國劇場看戲。春子推讓許久,黃文漢執意要請春子答應去,教梅子也同去,梅子只得應允。

  春子換了衣服,梅子忽然皺著眉頭,說心裡作惡,不想去看。

  黃文漢道:「梅子君不想去,就不去也罷了。和你圓子姐姐在家中玩玩也好。」

  春子沒得話說,便和黃文漢二人去帝國劇場看戲。梅子哪裡是心裡作惡,不過有幾個鐘頭沒見蘇仲武了,想趁這時候去看看。黃文漢和春子走後,便急忙忙的到蘇仲武家來。蘇仲武正一個人在家中搔爬不著的,如熱鍋上螞蟻,見梅子神氣如常的來了,異常快活。

  二人綢繆繾綣,直到十一點鐘的時分,梅子忽然向蘇仲武道:「我剛才合眼,並沒睡著,仿佛夢到一家魚店裡,買了一對活鯉魚,都有尺來長,用串子穿著還跳個不了。這夢不知道怎麼講?」

  蘇仲武猜想了一會道:「夢原不足為憑的。但照這意思看來,一對活鯉魚,恐怕是不久就有好消息來了。相傳鯉魚能傳書,尺來長,就作尺書解,也解得過去。總之我看這夢不惡就是了。」

  梅子見蘇仲武解得有理,沒得話說。因怕春子看戲回來,便重新穿好衣裙,辭別蘇仲武,回黃文漢家來。

  到家已十二點鐘,圓子接著笑道:「便一日也不能放過,真要算是如膠似漆的了。」

  梅子紅了臉道:「姐姐為什麼也打趣起我來了?我媽來這裡的情形,他不知道,一個人白在家裡著急,怎能不去說給他聽?姐姐不應該是這般打趣我。」

  說時眼眶一紅,淚珠如雨點一般落下來。圓子看了,好生不忍,心中懊悔說話太孟浪,連忙握了梅子的手賠笑道:「是我該死,一時說話不留神,使妹妹心中難過。我此刻的心更加難過,妹妹原恕我這一次罷!我說這話,也有個意思在內。因為母親今日才來,還沒有提到這事和她說,不可使她先看出什麼破綻來。母親心性靈敏,若被她看出什麼來了,先向我們詰問,我們沒有站得地步,有話都難說了,事情不糟了嗎?妹妹剛才裝病的時候,我便覺得不妥。雖母親不見得就疑到這樣,但是肯留心的見了,也就有些可疑。你平日又不是不歡喜玩耍的,最親愛的母親幾個月不見,心裡便真有些作惡,算不了什麼病,也得勉強同去。若真是作惡得厲害,你素來嬌養慣了的,你病了,豈肯讓母親獨自去看戲?並且母親也決不會去。還有一層令人可疑的,你已經安排同去,臨行時裝出病來,只說心裡有些作惡,並沒說如何難過,也沒說要買點什麼藥吃吃。在有心的看了,就仿佛你是明說出來,我這作惡,也不難過,也不要用藥,只要母親不在這裡,便好了似的。我的妹妹,你說是不是?下午我教下女送東西給你,要你就來。下女回了幾點鐘,左等你也不來,右等你也不來。母親在客房裡著急,我就在廚房裡著急。我想將來安排做長久夫妻,何必爭此一刻!妹妹,你知道這關係多大!我著起急來,還可以借著進廚房弄食物。黃先生又要陪著母親說話,又要替你擔心。四面八方,都得顧到,他一個人身上的干係最重。他時常和我說,他一生就是好多事,不知受了多少冤枉煩惱。」

  梅子聽了,更伏身痛哭起來。圓子連忙止住道:「此時萬不能哭。母親就要回了,看見了算是什麼呢?」

  梅子真個拭幹了眼淚,偏著頭思索什麼似的。思索了一會,忽然向圓子磕了一個頭,抽咽說道:「姐姐夫婦待我的好處,我死也不敢忘記。我沒年紀,不懂事,擔待我點。將來我們兩個人倘得一絲好處,決不忘報答的。」

  圓子吃驚道:「妹妹說這話,我不敢當。」

  圓子說到這裡,眼眶兒也紅了,接著道:「我豈是忍心教我妹妹在我眼前低頭的?你誤會了我的用意,也不必說了,我們說些別的話,散散心罷。淚眼婆娑的,母親見了怎講?」

  說著,自己用汗巾揩了揩眼,替梅子也揩了。

  跑到廚房裡,燒了兩杯茶,端進房來,二人相對無言的共喝。

  一杯茶沒喝完,春子和黃文漢回來了。圓子迎上去向春子笑道:「我今晚極想陪媽媽去看戲,偏巧妹妹又生起病來,害得我戲沒看成,還要我伺候她,直到十一點才好些。我正在這裡埋怨她,為什麼遲不病早不病,偏在有戲看的時候會病起來?媽說妹妹怎生回我?她說我病我的,又沒拖著你在家陪我,誰教你不去看戲的?媽你老人家聽,我這樣做好不討好,值得麼?」

  春子笑著進房道:「教我也難評判。幫著她說你吧,你又可以說我溺愛不明;幫著你說她吧,我實在說不出個道理來。確是你熱心太過,披蓑衣救父,惹火上身。你不是這般待她,她如何敢在你跟前撒野?你說我這話公道不公道?我還怕你這樣熱心,越熱越會熱出不好的來。」

  說得黃文漢也大笑起來。圓子聽春子的話中有刺似的,只笑了笑,也不回答。梅子剛聽了圓子一大篇的話,此刻見了她母親,心中很有些愧悔。

  年輕沒經驗的人,於此等時候,何能鎮靜得如沒事人一樣?當時仍是低著頭,苦著臉,並不起身問春子看戲如何。春子只道她真是噁心,問圓子弄了什麼給她吃沒有?圓子說道:「她此刻已好多了,快收拾去睡。好生睡一覺,明早起來包管沒事。」

  說著,便拉梅子到隔壁六疊席房裡,替她鋪好了被臥教她睡。

  梅子拖住圓子不放,咬著圓子的耳根說道:「我不知道怎麼,此刻心中跳個不了,胸口真個痛了起來。好姐姐,你陪著我睡睡罷!我今晚和媽睡,我怕得很。我往日看了我媽的臉,不覺得怎麼,此刻看了,不知道怎的那樣怕人。」

  圓子急得輕輕的跺腳道:「你快不要是這樣。這不是分明喊出來,教她知道嗎?你還是裝病,安心睡罷!出了亂子,有我和黃先生兩個在這裡。」

  才說完,春子進來了。圓子只作沒看見,接著說道:「你越是病了,越是現出個完全的小孩子來。媽今天才到,你偏就病了。你看教媽將來怎好放心!好妹妹,你安心睡罷,不要開口做聲了。」

  圓子一邊說,一邊扶著梅子睡下,蓋好了被。回頭見春子站在旁邊,笑嘻嘻的望著,圓子忙道:「妹妹的病,我包管明早就好了。」

  春子謝道:「承夫人的厚愛,這般看承她,真是難得。心裡作惡,只怕是受了點寒。小孩子玩心太重,歡喜在外面跑,今晚總是又出去跑了罷?」

  圓子聽了,雖然吃驚,只是不敢露慌的樣子,搖搖頭道:「寒是受了寒,但不是因在外面跑受的。』妹妹每日除上課而外,並不出去。就是禮拜日,也要高興,我同去她才去。東京的路她又不熟,並沒有人家可走,同學照例往來的很少。今晚她若能出外,豈有不陪媽去看戲的?」

  春子笑道:「跑是我也知道她沒地方跑。她今晚去洗澡沒有?」

  圓子見春子的話問得蹺蹊,不敢思索,更生她的疑心,仍搖搖頭道:「並沒去洗澡。媽以為一定是出外受的風寒嗎?」

  春子道:「我是這般想。又見她換了襪子,因想她不出去,不會換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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