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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千銀幣做七日新郎 兩朵荷花享三生豔福(1)


  話說淺田引張孝友到家,並不向客廳裡走,直帶到樓上自己的書室內,讓張孝友坐。張孝友脫著外套,看那書室三面都安著玻璃櫃,只當窗一張小圓幾。玻璃櫃中,一半是書,一半是化學試驗的儀器及玻璃藥瓶。圓幾周圍,鋪著四個很厚的蒲團。窗角上,放著一個紫檀雕花的四方小木架;架上一個五彩磁瓶,插著一大叢金錢菊。張孝友脫下外套,四面尋不出個掛衣的釘子。淺田連忙接著,掛向隔壁房中去了。波子換了家常衣服,雙手托了盤茶進來。張孝友賠笑說道:「勞動小姐,如何敢當。這早晚,小姐也應去安息了。今日看戲,坐得太久,回來的時候,又受了些風。」

  波子瞧了張孝友一眼,低頭笑道:「多謝先生關心,我哪是這般貴重的身體。」

  張孝友還想用幾句話引她,淺田已和他女人來了。淺田提著一件棉寢衣給張孝友換。張孝友先將洋服的上衣脫了,把寢衣披上,背過身卸下褲子,系好了寢衣,趺坐下來,和淺田說話。波子將洋服疊好,下女搬了鋪蓋進來。波子幫著鋪好了,帶下女出去。淺田女人道了安置,也退了出去。只淺田還坐著和張孝友細道家常,張孝友自然是竭力誇張自己的身世。淺田問了問中國的情形,說想到中國去開醫院。張孝友極端贊成道:「若到中國去開醫院,是再好沒有的事了。我不久就要歸國的,將來籌備一切,定當竭效綿薄。官商各界,相識的人多,只在新聞上吹噓幾句,效力就很宏大的了。」

  張孝友一番話,說得淺田樂不可支,登時編起到中國開醫院的預算案來。張孝友幫著計算,算來算去,淺田躊躇的是資本不充分。張孝友一口擔承說:「太多了,恐一時湊辦不及。若是幾千塊錢,隨時要用,隨時可通融的,先生只趕緊籌備就是。今年底或來年,便可實行。」

  淺田聽了這話,真是喜得無可不可。當時二人貪著說話,不覺已過了兩點鐘。淺田女人打發下女來催著安歇,淺田只得請張孝友睡。直待張孝友安歇好了,才退了出去。將和張孝友商議的話,對他女人說了,他女人更是說不盡的歡樂。次早即告知了波子,大家商量如何款待張孝友。日本人待客,從來是秀才人情紙半張。

  淺田這次待張孝友,卻開千古未有之例,居然在西餐館裡叫了西菜。張孝友飯後叫下女喚了乘馬車,辭別淺田歸家,心想:手中的錢已所剩無幾,家中的款子又不匯來,於今正在需款甚殷的時候,無錢怎生是好?枯坐了一會,又被他想出個好法子來。提起筆,擬了個病重的電報,要家中從速電匯一千塊錢來,好料理一切歸國調養。這電報打去,只苦了他癡心的父母,真急的坐臥不安,連夜張羅了一千塊錢,電匯到日本。張孝友得了錢,哪裡管是哄騙父母得來的,立刻在天賞堂買孝敬波子之物。那天賞堂的性質,就和上海的亨達利差不多。在有錢的人眼中看了,盡是可人意的東西,便是上萬的錢進去,他店中也不覺空了什麼。張孝友跑到裡面,東張張,西望望,隨意買了幾樣,錢就去了四百多塊。只一根鑲牙手杖,便花了八十餘元。

  張孝友提在手中,覺得的非常稱手,得意洋洋的到淺田家來。

  將品物呈上,淺田家都大吃一嚇。張孝友還像禮輕了,送不出手似的,說了許多慚愧的話。淺田家只得援卻之不恭之例,一併收下,只是一家人都不解張孝友的用意。過了幾日,張孝友送了幾十塊錢的禮物給松下,托松下出來做媒。松下收受了這般重禮,哪有不極力撮合之理?淺田家久欣羡張孝友的豪富,不待松下說完,已連聲應允了。松下回信,張孝友因欲急於到手,便向松下說道:「中國有電來催我年內歸國,不能在日本久耽擱。此刻已是十一月初了,須得趕急結婚才好。並且還有樁事,得要求許可。我現在是做客的時候,一身之外,僕從俱無。若於未結婚以前,組織家庭,非特無謂,亦且憚煩。我的意思,想就借他家的房屋結婚。結婚一禮拜後,便去西京蜜月旅行。橫豎只一個禮拜,勞神費力的租一所房子,還要收拾,住不了幾日,沒得討人厭。」

  松下道:「那是很容易商議的問題,他家沒有不許可的。」

  日本人訂婚,手續本極簡單,不到兩日工夫,應有的手續俱已備辦完了。十一月初十日行結婚式,張孝友將當了的新洋服贖出來,通知各處的朋友及同鄉的,要求於初十日,大家來澀穀幫場面湊趣。有文學好的,便要求做祝詞,好在行結婚式的時候宣讀。張孝友忙到初九日,將應用的什物及衣服都搬往淺田家。托了幾個朋友,先去淺田家幫著料理。紮松門,設禮堂,以及種種設備,都由張孝友出錢使用。初十日早起,松下即同張孝友坐汽車到了澀穀。淺田家的親戚朋友已來了幾個,都穿著禮服,隨淺田迎出來,軍樂隊奏樂相隨。張孝友先到客廳裡休息片刻,用過早點,道賀的朋友都來了,趕午前八點鐘行結婚式,來賓擁張孝友至禮堂,即有幾個年輕女眷,扶著波子從禮堂裡面出來。張孝友見波子粉頸低垂,輕紗障面,長袖無言,湘裙不動,本是日本新嫁娘的裝束,而兼有些西洋風味。

  一時得意之狀,也無可形容。松下引張孝友面禮壇站著,女眷推波子上前,和張孝友並立。張孝友看禮壇上,十字交叉的懸著一面五色旗,一面旭日旗。旗下兩個花圈,一個大磁瓶,插著歲寒三友,安放在禮壇中間。有個五十多歲的日本人,穿著禮服,從容步上禮壇,吩咐止樂,脫帽行了禮,拿出張祝詞來,高聲宣讀。宣讀完了後,行了個禮下壇。張孝友的朋友,也有幾個預備了祝詞的,都一個個的上壇宣讀了。軍樂複作,新人新婦面壇三鞠躬,複對面各三鞠躬,同立於禮壇東首,向淺田夫婦行禮,向松下行禮。然後來賓致賀。禮數周畢,一同擁入洞房。來賓大家談笑,並無別樣手續。婚禮算是完了,已到十二點鐘,張孝友早預備了酒席,來賓都開懷暢飲,直鬧到上燈時分,才漸漸散去。

  張孝友雖經做過新郎,但是這番卻另有一般滋味。雲中霧裡,過了兩日,卻又漸漸愁煩起來。是個什麼道理呢?原來他哄騙父母得來的一千塊錢,已為這婚事用光了,手中所剩的,不過幾十塊錢。幾十塊錢在他手中,哪夠幾點鐘的揮霍。並且一個禮拜後,要去西京蜜月旅行,更是需錢使用。他平日往來的朋友,都是些張開口向著他的,無可通融。從來留學生窮苦的多,也無從告貸。想再打電報去家中催款,實在無詞可措。

  他平時沒錢,尚不自在,現正在要充闊大少的時候,沒丁錢,怎得不更加著急?終日心緒如焚的想方設法,又不肯露出焦急的樣子,給淺田家笑話。看看到了第六日,還是一籌莫展。想仍將洋服及值錢的器用當一二百塊錢來使,無如都是些面子上的東西,當了不雅相。並且放在淺田家,無緣無故的搬出來,不好藉口。淺田家哪知道他心中的煩悶,只一心一意興高采烈的收拾他們一對新夫婦,去西京蜜月旅行。張孝友見了,急得恨無地縫可入,也不敢望再享這新鮮生活了。如醉如癡的坐了乘東洋車出來,對淺田家說是去會朋友,跑到小川町原住的地方,將鋪蓋行囊卷好,搬到一家小旅館裡住下,無面目再去淺田家。放在淺田家的東西,一點也沒有拿出來,連鑲牙手杖、

  白金眼鏡,都丟在那裡。在張孝友的意思,想年內有了錢,再和豬八戒一樣,回到高家莊做女婿。誰知道他家中近年來因他們兄弟花用太大,幾乎破產,開的幾處錢鋪都挨次倒閉。地方的人說他家幾處錢鋪,完全是兩個小提包提掉了。什麼道理呢?他們兄弟出門,都有這脾氣:手中少不得個小提包,銀錢票子,都塞在小提包裡面,好順手揮霍。所以地方的人有這番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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