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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吳品廠嗔蜂叱蛺蝶 秦士林打鴨驚鴛鴦(3)


  汪祖經也不答話,搶著秦士林的地方睡了,也抽了本書來看。秦士林知道吳品廠一刻工夫不得回,坐著沒有趣味,拿著帽子推開門,一搖一擺的往外走。汪祖經恐他去追吳品廠,連忙爬起來,跑到自己房裡拿帽子,躡足躡手的跟了他走。秦士林並不回頭,徑走到電車路上。兩邊望了一望,沒有吳品廠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踱到北辰社喝牛乳。汪祖經就在門口站著等,等了點多鐘不見出來,悄悄的走近玻璃探望。只見秦士林蹺著腿坐在裡面,左手捏著幾張新聞紙,擱在桌上,右手膀搭在椅子靠上。一個年輕俊俏下女站在一旁,掩住口笑。隔著玻璃,聽不出秦士林說些什麼,只見他搖頭晃腦的,嘴唇動個不了。汪祖經心想,我怎的這般糊塗,只管站在這裡等他幹什麼,何不回館子裡去?老吳回了,就教她今晚睡在我房裡,豈不好嗎?老秦從沒開過我的房門,我若聽得他的腳步響,就到老吳房坐著。他進來,我只說老吳沒回。他等過於十二點鐘,必定以為不回了,回去安歇。主意已定,三步當兩步的跑到浩養館。吳品廠還沒有回來,他便站在門口等候。

  不到幾分鐘,吳品廠已蓮步姍姍的回了。汪祖經忙迎上去,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吳品廠歎氣點頭,遂走進汪祖經房裡。汪祖經看表已到十點鐘,便從櫃裡將被拿了出來鋪開,要吳品廠先睡。他自己卻跑到門口,故意找著下女談心,好等秦士林來了,不疑心他房裡有人。

  浩養館雖然專做中國人的生意,卻不甚講究請下女,所以浩養館的下女,沒有什麼出色的。汪祖經的那副尊容,加之以辭不達意的日本話,下女都懶得答白。汪祖經也志不在魚,不過想借著說話掩飾人的耳目。下女不高興,也就罷了。獨自站了二十來分鐘,聽得木屐聲響,汪祖經的眼睛本來近視,又在暗處,益發看不清楚是誰來了。及聽得叫禦免(對不住之意,日俗進人家多呼之)的聲音,才知道就是秦士林。秦士林早已看見了汪祖經,便問道:「老汪,品廠還沒回嗎?」

  汪祖經乘機答道:「沒回,我正在這裡望她回呢。」

  秦士林笑道:「這才真算是倚定門兒待咧。到她房裡去等不好嗎?」

  說著已卸了木屐上來。汪祖經站著不動。秦士林道:「我到她房裡坐去,站在門口像什麼樣?」

  汪祖經怕他推自己的房門,連忙跟了進來。秦士林果然疏忽,徑跑到吳品廠房內。見折著當枕頭的墊子,還是那般擺著,房中一些不動,心信吳品廠是沒回來,便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從袋裡拿出煙來,擦上洋火,呼呼的吸。

  汪祖經怕他犯疑,也勉強坐了下來,兩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沒得話說。秦士林一枝煙吸完了,站起來低著頭,在房角上突來突去,心中思量什麼似的。踱了一會,摸出表來看,見已到十一點三十分鐘,估量著吳品廠已是不回了,拿著帽子就走。出了房門,忽然發現吳品廠的一雙拖鞋,擺在汪祖經的房門口。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怒氣填膺,一把將房扯開。此時吳品廠正脫了衣服,躲在背窩裡面,屏聲息氣的聽秦士林的動作。猛然聽得門響,只嚇得徑寸芳心,幾乎從口裡跳了出來。

  睡也不好,起也不好。正在百般無奈的那一刹那間,秦士林已走近身邊,用那使降魔杵的氣力,將被一揭。吳品廠縮作一團,秦士林彎著腰瞧了一眼,冷笑道:「原來是你。你為什麼不再躲到上海去?」

  一句話沒說完,汪祖經已腳聲如雷的奔了過來,拼命的將秦士林一推道:「跑到我房裡幹什麼?乘我不在房裡,你想行竊嗎?」

  秦士林也將汪祖經一推道:「我是行竊,你去叫警察來!」

  汪祖經本來沒有氣力,又和吳品廠新從上海來,更是精疲力竭,被秦士林這一推,幾乎栽了個跟鬥。退了幾步,立定了,眼睛裡冒火,握著拳頭撞了進去。秦士林一手接住,往懷裡一拖。汪祖經乘勢將秦士林的腰抱住,想將他放倒。奈秦士林身軀高大,氣力又大,撼了幾下,撼不動。吳品廠見兩人打了起來,急得沒有主意,爬起來跑回自己房裡哭去了。秦士林恐隔壁干涉,不敢戀戰,將汪祖經放倒在地,輕輕的脫了手,抖了抖身上的衣,仍走到吳品廠房裡來。汪祖經自知不是秦士林的對手,然仗著一股浩然之氣,也就不怕秦士林厲害。立刻爬起來,咬牙切齒的進到吳品廠房裡,望著秦士林道:「你敢再來嗎?」

  吳品廠哭著央求道:「求你們兩位都放點讓。你們的意思,不過想逼死我。我一死,你們都乾淨了。」

  說著用頭往壁上去撞。日本的壁,是篾紮紙糊的,哪裡撞得死人?撞了兩下,汪祖經怕撞破了壁,忙跑過去抱著,叫她莫撞。吳品廠很懂得三從四德,便住了頭不撞,卻仍是掩面嗚嗚的哭個不了。秦士林鼻子裡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恐嚇誰來。今晚我也懶得和你們多鬧,明日再來奉看罷。」

  說著,提起腳走了。汪祖經見秦士林已走,即代吳品廠將鋪蓋理好,極力的勸她安歇。半夜無話。

  次日起來,梳洗才畢,秦士林已施施從外來。吳品廠扭轉身,朝窗坐了,睬也不睬。秦士林叫著品廠道:「你說只當了我二十來塊錢的當,我此刻已將帳單拿來了,請你算算。你既待我負心,我何必死纏著你不放?只是我不甘心白花了這許多的錢,落得這樣的下梢。於今老汪譯的書也賣了。你的官費也有幾個月沒有使,請清還了我這筆帳,大家分開罷!」

  說著,從袖袋裡掏出張紙來,丟給吳品廠看。吳品廠見秦士林進來,本待不理,反聽他說出這些話,實在詫異,不能不拾著帳單看。

  只見上面寫著某月某日付品廠洋若干元,某月某日付品廠衣服若干件,當洋若干元,共計洋一百四十七元。吳品廠看了,除幾件衣服當二十二元外,幾筆數都想不起影子來。知道秦士林是有意敲竹槓,氣得將帳單一提道:「我幾時用了你這麼多錢?隨你的意思寫個數,就問我要錢嗎?」

  秦士林兩眼一瞪,說道:「你也不要太昧了天良。使了我的錢,不感我的情,還要賴我騙你嗎?老實告訴你,你沒有錢還我,休想我出這間房。」

  隨即坐了下來,將背靠著壁,氣忿忿的預備久坐。

  汪祖經已過來,拿著帳單看了一會,仍舊放下。此時他恐事情上身,卻不陪著坐了,掉轉身就走。吳品廠更是著急,又哭了起來。秦士林卻用好言來溫存,可怪吳品廠的性格和《石頭記》上的花襲人一樣,伺候哪個,心眼中就只有哪個。去年這時候,心眼中除秦士林外,沒有汪祖經的影子。這時候心眼中換了汪祖經,便也沒有秦士林的影子了。所以秦士林用好言來溫存她,只作沒聽見。秦士林見房中沒有他人,以為吳品廠與自己有那麼久的恩愛,必不得十分撐拒,想攏去慰藉她一番,哪曉得倒遭她打了一個嘴巴。

  這嘴巴雖打在秦士林的厚臉上,不算什麼,卻委實將他的那一團欲火打下去了。秦士林的欲火既已下去,涎皮涎臉的樣子便做不來了。想發作幾句出出氣,忽然轉念還是和她用軟工夫的好。隨即挨著她坐下說道:「我往日待你的好處,你都忘了嗎?」

  不知吳品廠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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