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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伏魔家風情驚老鴇 銷金帳露水結同心(2)


  黃文漢看那房中的陳設,雖不華麗,卻也得體。迎門懸了一張橫額,是落了希典的款(希典就是乃木大將),只怕是假的。

  額下豎著四頁屏風,卻是泥金的。隔屏風兩尺遠的光景,安一張小烏漆幾,幾上一小白磁瓶,瓶中插了幾枝菖蒲花,相映得倒十分有趣。不一刻,婦人走了進來道:「已著人叫去了。只是千代那小妮子脾氣乖張得很,老爺從前與她沒有過交情,恐怕不能陪老爺久坐,特預先稟明,求老爺不要怪我。這小妮子任是何人,也沒有她的法子。我的意思,請老爺多叫一個罷!」

  黃文漢知道,待合室的龜婆,素來是這般狡猾的。一則望客人多叫一個,她好多分一個的祝儀;二則千代子是這大磯的名妓,她不肯輕易賣給人,恐擋了那二三四等藝妓的財路。待合室的規矩,分祝儀總是一般的分法。客人一見了好的,便不肯更換,她的祝儀就有限了。除非是常來往的客人,有相好,她就不能作弊。若是初次去的人,無論你指名叫誰,她沒有不從中生出種種枝節。不是說這人已出去了,不得來,便說是害了病,不能來,一味慫恿你叫別個。不說這個如何美,就說那個如何年輕、會唱。及至你要她叫了來,不是九子魔母,便是閻王的外婆。客人自然不要,開了錢要走。她卻又捧出些像片來,說隨你揀選。客人見有像片,自然又坐下來挑選。選來選去,選了張稱意的,將相片留下,要她去叫。客人望著像片,正描想得十分滿足,等到叫來的時候,一看,人是不錯,只可惜那像片是八九年前照的。日本女人又不經老,哪裡還像個人呢?

  客人氣她不過,不待說丟了相片,又開錢又要走。她卻做出很抱歉的樣子,拖住客人說,再去找那指定的人,無論如何,要拉了她來,才對得住老爺。客人自然不走了。花三四次無名無色的錢,才得一個意中人到手。這都是她們當龜婆的慣技。

  黃文漢哪一點兒訣竊不懂得?聽婦人如此說法,便笑道:「我不過久聞千代子的名,想拜識拜識,只要她來坐坐便了。住夜,隨便叫准來,都可使得。她若不得閒,只好下次再來罷。我知道你這裡是她常出局的地方,才來找你。」

  說罷,打了一個哈哈。婦人認以為真,便應著知道,起身要出去。黃文漢叫轉來,吩咐拿四合酒來,不用料理了。須臾婦人擺上酒來,執著瓶子要斟,黃文漢揮手道:「我自己斟好,你也喝一杯。」

  說著自己幹了一杯。洗了杯子,遞給婦人,婦人飲了,也洗杯回敬。忽然門口車子響。婦人忙跑了出去,見千代子已笑嘻嘻的迎著走來。婦人不及說話,同她進房。千代子對黃文漢行了禮,起來說道:「對不住,勞你等久了。我在家裡正疑惑,怎的還不見有人來叫,以為你吃醉酒回去了。剛要換衣服,叫的又來了。」

  黃文漢起身握了她的手,同坐著笑道:「哪裡會醉。縱醉了,也不會回去。大約你家隔這裡太遠,來往時間耽擱了。」

  千代子搖頭道:「就在隔壁幾家。」

  婦人見千代子和黃文漢如老相好一般,心中好生詫異,不知這孟光是幾時接丁梁鴻案。跑出去問千代子的車夫才明白,知道黃文漢是不好欺的,便換了態度,抱了三弦子進來。黃文漢道:「不要唱了罷。」

  千代子道:「我是不唱了,想聽你唱。」

  黃文漢道:「你想聽什麼?」

  千代子道:「請唱支『追分曲』我聽。」

  黃文漢大笑道:「追分曲是越後箱根的出產物,怎的倒要我東京的人唱?」

  千代子道:「這種歌,此地的藝妓都不能唱,本也不是我們女人唱得來的。所以我想聽聽。」

  黃文漢道:「東京的藝妓也差不多,沒有聽得唱得好的。其實說起這『追分曲』的來歷,本是個極粗鄙沒有意味的歌。在明治維新以前,越後箱根的交通不便,那旅行的人,都騎著馬翻山越嶺的走。馬夫因馬行路遲緩,連累著自己沒有休息的時候,借著關山難越的意思,信口編成一種歌,發抒自己的鬱結。唱來唱去,就名為馬夫節,只有馬夫唱。明治維新以來,有些文人見這馬夫節詞雖粗鄙,音節卻是很好,便倚著聲音,譜出詞來。追分是越後的地名,故改名『追分曲』。其中有一支,我最歡喜它的詞譜得好。那譜詞的越後人,到了東京,眷懷故里,卻用反寫。說我一見北山的雨,便想到越後的雪。我那越後,就是夏天,也是有雪的。我離越後的時候,雖是流淚捨不得,於今則想起越後的風,都是討厭的。他詞雖是這麼說,意思卻仍是捨不得越後,故一見北山的雨,即觸動了他自己的鄉思。我就唱這支給你聽好麼?」

  千代子十分歡喜,拿瓶斟了杯酒。黃文漢喝了,在婦人手裡接了三弦彈著,口中唱道:

  北山微雨レりヤ
  越後ガ雪ガル
  夏テモ越後ガ雪ラル一
  越後出ル時キヤ
  淚テ出夕ガネ一
  今ジヤ越後ノ風モ厭ヤ

  (北山微雨雨迷濛,
  越後雪飄入思中,
  越後夏日雪蔽空。
  離越後時淚漣漣,
  如今反厭越後風。)

  黃文漢唱完了,千代子叫好,那婦人驚歎不已。黃文漢放了三弦,取出表看,十一點鐘了。複飲了幾杯,叫婦人將杯盤撤去。婦人搬了出去,叫出千代子問,知道是要留黃文漢歇,心中大不以為然,隱隱約約說千代子不認得人,這客人是個大滑頭,有了相好,必然上當。千代子睬也不睬,只要她掛帳子,收拾鋪蓋,安排一碟好水果。婦人不敢違拗,穀都著嘴去料理去了。

  千代子依舊進房,陪黃文漢坐夠十分鐘的光景,婦人來請安歇。千代子起身,引著黃文漢到裡面一間房內。黃文漢看是一間六疊席子的房,門口擋著兩扇古畫屏風。房中鋪著白花褥子,一條駝絨毯子,裡面胎著白布,橫疊在屏風的底下。這方並排安著兩個枕頭,枕頭前面,放了個裝煙灰的盒子。盒子旁一玻璃瓶的蒸氣水,一玻璃碟子刨了皮切成片的蘋果,並幾片西洋橘紅瓣,上面插了幾根楊木牙杖。帳子只掛了一邊,一邊拖在席子上。黃文漢便彎腰用牙杖簽了一片蘋果,遞在千代子的櫻桃小口邊。千代子道謝,用口接了。黃文漢複簽了片,自己吃了。千代子拿了一件寢衣,一根絲絛在手,請黃文漢換。

  黃文漢解了帶子將衣服撂在鋪上,背對千代子站了。千代子將寢衣抖散,提了領,往黃文漢的肩上一搭。黃文漢待她搭穩了,一邊從袖子裡伸出兩手,一邊掉過身來。千代子當面將衣抄好,低頭用絲絛攔腰系住。黃文漢讓過一邊,千代子將脫了的衣疊好,腰帶折好,放在一個漆盒裡面。黃文漢便坐在褥上,簽著水果吃,看千代子換衣。千代子背過臉,換了件淡白梨花色的長寢衣。下緣有尺多長,圓鋪在席上;不露出腳來,袖長過膝。

  換好了衣,走上褥子,彎腰將地下的帳子牽了起來。到那邊壁上,拈出根絲絨繩來,將帳子角上的環穿好,複走到這邊來穿。

  黃文漢見她行動起來,那衣緣掃著席子,全不像是用腳走路。

  只見那衣的下半截,兩邊相接之處,一開一合。可惜不是站在當風之處,要是被風飄動起來,怕不賽過那畫圖上的淩波仙子、洛水神人嗎?黃文漢看出了神,千代子已將帳子掛好,一手撩起,坐了進來。拿著團扇撲了幾下,黃文漢忽覺得一股極淫豔的香,隨著扇子風撲到鼻端,登時心中如醉,骨軟筋酥,忍不住一手摟住千代子同睡下,演那楚襄王陽臺故事去了。直演到次日十點鐘,才起來梳洗。兩個人更加親熱。但雖是更加親熱,奈黃文漢終屬過客,不能留連再住一夜,只得叫婦人備了早膳,同千代子吃了,算帳作別。雖只一晚的交情,卻很是難分難舍。

  不知別後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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