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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出大言軍人遭斥責 遊淺草嫖客發奇談(1)


  話說黃文漢回到山本樓,清了帳,仍改裝登程,經由二宮到國府津。從國府津到箱根,有電車專往來兩處。黃文漢因昨晚不曾好睡,恐天氣熱,走多了中暑,花了二角五分錢,坐了個三等電車。過酒匂、小田原兩個停車場,便是湯本。這湯本就是箱根山下。黃文漢下了電車,即有旅館裡接客的來問,如中國長江一帶碼頭上接客的一般。黃文漢在福住樓住了。

  這湯本湯阪山有一股溫泉,從石縫裡湧出。各大旅館用管子接到館內,供客人洗浴,福住樓也是有的。黃文漢進館,正是三點鐘的時候,脫了衣即去溫泉浴。浴罷覺得很倦,叫下女拿了個枕頭,開窗當風,悠悠然尋昨夜的好夢。正在黑甜鄉里打秋千,忽然身上被人推了一下。驚醒起來一看,原來是下女送了夜膳來。黃文漢胡亂用了一點兒,拿了把團扇,見外面散步的人很多,也出去散了會步。不到九點鐘,使喚下女鋪床安歇,預備第二日遊覽。

  次日五點半鐘即起來,梳洗畢。用過早膳,穿好衣服,揣了張箱根地圖出門。在近處買了限手杖,過旭橋,向右走了兩三裡,便是塔澤溫泉場,在箱根七名溫泉中為第二。那四面山影溪聲,耳目所接,都生涼意。徘徊了幾分鐘,再向前走,山路便一步一步的高了起來。那路盤旋回繞,才朝上走了二三裡,回頭看那塔澤的溪,便如臨千丈深潭。黃文漢展開地圖看,那溪名為早川。山回溪轉,對面函嶺的邱壑,一眼望盡。黃文漢依圖經過太平台,到宮下第一溫泉(離宮在焉),這地方已高海面一千多尺,南西北三方面,群山圍繞,東方山麓盡處,名相摸灘。

  黃文漢見山中一棟很大的西洋房子,走向前看,原來是一家極大的旅館,名富士屋。旁邊一棟小屋,掛一塊布招牌,寫著休憩所。黃文漢走進去,買了壺茶飲了,開了錢,又往前走。走不多遠,忽聽得隱隱有打雷的聲音,心中疑惑有雨。舉頭一看,青天萬里無雲。才轉過山嘴,只見迎面一條瀑布,正在那裡流珠噴玉;雷聲便是從那裡來的。黃文漢見已有幾個人在那裡看,便也走向前。看那些人,不知怎的一個個臉上都有不愉之色,皺著眉籲嗟歎息。黃文漢好生納罕,挨近一個年老的人搭著談話,才知道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因丈夫淩虐太甚,在這裡面投了身,方才始發見屍身,撈去燒葬去子。黃文漢聽了,看那瀑布,它哪裡管淹死了人,仍是一陣急似一陣的推擁下來,心中覺得也有些悲慘,連忙走開,到小湧穀。

  小湧谷原名小地獄,也是個溫泉場。黃文漢找了家料理店,吃了些點心,走到蘆湖。這蘆湖卻要算是一副天然的圖畫,湖身在山頂上,高海面有千多尺。最好看的是那西北方富士山的影子?一年四季倒浸在湖內。黃文漢歎賞了一會,取道回福住樓,已是上燈時分。洗了個溫泉浴,用了晚瞞,一夜無話。

  次日早膳後,正待去看神山的大噴火口,只見下女拿了張名片進來。黃文漢就下女手中看,那名片上印著「陸軍少尉中村清八」幾個字。黃文漢道:「是會誰的?」

  下女道:「是隔壁房裡的,特來拜老爺。」

  黃文漢道:「你弄錯了人麼?我姓黃,這人並不認識我。」

  下女道:「不會錯。他說了會住在第三號房的老爺。」

  黃文漢接了名片,點頭道:「既是不錯,你去請進來。」

  下女走至門外,那中村已來了。黃文漢看他,年有四十來歲,生得圓頭大眼,穿一件白紗和眼,並未系裙。(日本人訪客。不系裙為不敬。)黃文漢見了,已有幾分不快。只因自己是主人,不能不略盡禮數,親自遞了個墊子,說了聲請坐。中村略點了點頭,坐下笑向黃文漢道:「貴國是清國麼?」

  黃文漢道:「不是。」

  中村詫異道:「日本嗎?」

  黃文漢道:「不是。」

  中村道:「那就是朝鮮了。」

  黃文漢道:「不是。」

  中村道:「那麼是哪裡哩?」

  黃文漢正色道:「是世界各國公認的中華民國。」

  中村大笑道:「原來如此,失敬了。老兄到敝國來,是來留學的嗎?」

  黃文漢點頭道:「是。」

  中村笑道:「這很好。我是來這裡避暑的,一個人覺得很寂寞,故來尋老兄閒談,不耽擱老兄的正事麼?」

  說著,又打了個哈哈道:「大約於今到箱根來的人,也沒有什麼大正事。」

  黃文漢見他那種驕慢的樣子,只含糊答應了一句。中村道:「老兄到敝國有多少年了?」

  黃文漢道:「有兩三年的光景。」

  中村道:「日本話必是很能說了。」

  黃文漢道:「也說不了多少。」

  中村道:「我很希望貴國留學諸君在敝國實心求學,將來回去都成個偉大人物,方不枉離鄉背井的來幾年。並且日支間的國交,也可由這點感情上鞏固。我們日支的國交,若不穩固,於世界的大局,都很有關係。現在歐洲列強,日日是什麼遠東問題,面子上雖說這均勢不能破,骨子裡何嘗不是各謀各的發展?不過暫不唱瓜分罷了。貴國須趁這機會自強方好,若再像從前的樣子,拖十年八年,這均勢之說是靠不住的呢。萬一一個問題發生,貴國無力量對付,靠敝國一國的力量,維持東亞和平,只怕有些難呢。我這都是好話,雖在閒談中說說。于諸君的益處,就很不少。」

  黃文漢點頭道:「很感謝足下的好意。敝國誠如足下所言,不趁這機會自強起來真不得了。只是敝國地大人多,交通又不便利,教育又不發達,一切強國的要素,還沒有一些影子。我看莫說十年八年,便是八十年,只怕也沒有對付歐洲協以謀我的能力。靠我們幾千個留學生,縱日夜不輟的學,無論幾年之間,造不出什麼學問;即令造得好學問,個個都能得博士,難道有了幾千個博士,敝國就強了嗎?我早夜思維,還是準備做亡國民的好。只是做亡國民,卻很有研究。世界各國以做哪國的亡國民為最好咧?不待說,是同文同種的貴國了。但是列國若將中國瓜分起來,不知哪省分在哪國手裡,分到貴國的便好,若分到西洋各國的,那西洋人對敝國人,哪裡有什麼感情?還不知道有多少的苦受。我時常想:要是貴國有這力量,將敝國併吞了,倒是我們預備當亡國民的稱心如意的結果。貴國離敝國又近,敝國的情形又熟悉,實力又充足。想幾年之內,必能如我們的願。我們橫豎是免不脫要做亡國民的,故和你打這商量。難得你又是陸軍裡的人物,知道自家的實力。你實心說十年之內,能將敝國併吞麼?說了,使我們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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