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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朱公子運銀回故里 假叫化乞食探英雄(2)


  這叫化聽子,更哭著說道:「我原是陝西人。因在七八歲的時候,跟隨著父親到常德做生意,家中也有不少的產業。只怪我自己不好,不肯認真讀書,也不肯規規矩矩的做生意。去年同我父親到這白馬隘來收帳,偶然看上了一個姑娘,一時捨不得離開。回常德後,就偷了我父親二百兩銀子,瞞著家裡人,仍到白馬隘來,和那姑娘相好。二百兩銀子用不了多久,銀子一用光,那姑娘便不肯留我了,將我趕了出來!

  「我無顏回常德去,就流落在這裡!可憐我父親只得我這一個兒子,忽然間不見了我,也不知急到甚麼樣子。我於今實在苦的不能受了,滿心想回常德去。水路雖只八九十裡,但是沒有船錢,身上又是這種模樣,誰也不肯把船載我去。旱路有一百四五十裡,我此刻害了一身的病,那裡能行走得這麼遠。眼見得我不久就得死在這白馬隘,屍骨莫說回家鄉,就是要想回常德,等我父親瞧一眼,也是做不到的事!」說到這裡,竟掩面放聲痛哭起來。

  這船戶是一個心腸很軟的人,聽了這些可慘的話,又看了這種可憐的情形,不因不由的躊躇了一會道:「我也是陝西人,難得在這裡遇著同鄉。這船正是要到常德去,若是風色好,只明日一天便到了。載你一個人回常德,原不是一件難事。不過這船不比尋常的船,這是西安府的朱三公子包定了的船。朱三公子曾吩咐了,不許閒雜人等上船。這干係非同小可,我不敢擔當。飯菜是沒要緊的東西,我倒可作主,給你飽吃一頓。我再可尋兩件衣服給你,雖說不得稱身合式,比你此刻身穿的略為光彩一點就得咧,搭便船回常德也容易些。」

  船戶說罷,自去船梢裡端了一大碗飯菜出來,教叫化就河岸上吃。又轉身到艙裡,尋了兩件半舊的衣服,拿出來交給叫化。

  叫化只略吃了些飯菜,即退還船戶道:「餓極了,反吃不下。最好是慢慢的做幾次吃下去。承你老看顧同鄉的情分這麼待我,我心裡實在感激了不得,我在這河邊討吃,已有幾個月了。給殘菜剩飯我吃的不是沒有,然像你老這般和顏悅色跟我談天的,實在一個也不曾遇見過。我今日能在這地方遇見鄉親,真是不容易的事。賞我的飯菜,又給我的衣服,我更不應該不知足,再說甚麼!

  「只是你老雖把這衣服給我穿了,我想趁便船去常德,仍是做不到的事。我的體質又弱又多病,這衣服到我身上,不要幾個時辰,就得被幾個強梁的叫化剝了去;甚至身上還得挨他們打幾下。因此這衣服我也不敢穿,你老還是不給我的好!

  「如果蒙你老可憐我,肯給我船梢一尺的地方,蹲幾個時辰,得到常德,你老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到死也感激你老的恩典。到常德之後,並得請你老到我家裡去款待。古語說得好:救人須救徹。不知你老肯慈悲慈悲麼?」說著,嗓音又硬了,眼睛又紅了。

  船戶聽了這些話,看了這種情形,心腸不由得更軟了。慨然答道:「好,我就擔了這干係罷。你來蹲在船梢裡,不要聲響。只要到了常德,朱三公子便知道,也沒要緊了。」叫化連聲道謝。

  船戶遂將叫化引到船梢,揭開兩塊艙板,指著裡面,對叫化道:「朱三公子每次上岸回船,照例須滿船搜看一遍。你躲在這艙板底下,不要聲響。等公子回來,搜看一遍之後,我再放你出來坐著。」

  叫化向船戶作了個揖道:「我決不敢聲響,連累你老!」隨即鑽進船底,蹲伏做一團。船戶將木板蓋好,自以為朱三公子不會察覺。

  天色將近黃昏。朱鎮嶽回到船上,照例在船頭船尾巡視了一遍。回到艙裡,將船戶叫到跟前,喝問道:「你這東西,好大的膽量!怎敢不遵我的吩咐,引人到船梢躲著?」船戶一聽這話,臉上不由得驚變了顏色,口裡一時嚇得答不出話來。朱鎮嶽一迭連聲的催問道:「快說!引上來的甚麼人?」

  船戶心想:公子已經知道了,是隱瞞不過去的!只得說道:「請公子息怒,小的不敢引壞人上船。是一個年輕小叫化,他家也住在常德,因流落在此地,不得回鄉,來船上討吃,一再懇求便載他回常德。小的不合一時胡塗,存了個可憐他的念頭,將他引到船梢底下蹲伏!以為只有一日,便到了常德,所以不敢報給公子聽。」

  朱鎮嶽停了一停,起身說道:「帶我去看看,是個甚麼模樣的小叫化。」船戶遂把朱鎮嶽引到船梢,將木板揭開,對叫化說道:「快出來叩見公子。公子已知道有人上了船,我不敢再隱瞞,怪不得我不救你。」那叫化戰戰兢兢的立了起來,低頭站著,十分害怕的樣子。

  朱鎮嶽仔細端詳了兩眼,順手朝著船戶臉上,就是一個嘴巴打去。罵道:「你這種蠢東西,那裡這麼不知禮節?這般教人蹲伏著,豈是待客的道理?」罵畢,即轉身對叫化拱手陪笑道:「請好漢恕船戶是村野愚夫,肉眼不識英雄,小可又不在船上,多有得罪之處。請進前面艙裡去,坐著細談罷!」

  可是作怪,那叫化初見朱鎮嶽的時候,嚇得那麼縮瑟不堪的樣子,及聽朱鎮嶽說了這番客氣話,便立時改變了態度,笑容滿面的也對朱鎮嶽拱了拱手,答道:「豈敢,豈敢。江湖上人都稱朱三公子了得,固是名不虛傳,敬佩,敬佩。我此刻還有事去,改日再來領教罷。」說完,要走。朱鎮嶽那裡肯放呢?連忙攔住說道:「瞧我不起的,不至親降玉趾。這船上比不得家中,並沒好的款待,只請喝一杯寡酒,請教請教姓名,略表我一點兒敬意。」叫化略沉吟了一下,即點頭應道:「也罷。與公子相會,也非偶然!」

  朱鎮岳欣然叫廚子安排酒菜,邀叫化進艙。朱鎮嶽取出自己的衣服來,雙手遞給叫化道:「請暫時更換了,好飲酒敘談。」叫化也不客氣。有當差的送過水來,叫化洗去了手臉污垢,換了衣服,頓時容光煥發,面如冠玉,眾船戶水手偷看了,都吃驚道怪。

  須臾,酒菜擺好。朱鎮嶽推叫化上坐,自己主位相陪。酒過三巡,朱鎮嶽才舉杯說道:「兄弟這番奉家父母及師尊之命,冒昧押運二十萬金銀回常德。這二十萬金銀,是家父一生宦囊所積,其中毫無不義之財。因此沿途多少豪傑,都承念及這點,不忍多與兄弟為難,兄弟乃得平安到此。今承足下光顧,必是有緩急之處,務請明白指示一個數目。需用多少,如數奉上,決不敢稍存吝惜。不過尊姓大名,仍得請教。」說罷,斟了一杯酒送上。

  叫比哈哈大笑道:「公子的眼力,確是不差。但是認我是為緩急需錢使用,來此轉銀子念頭的,就未免擬於不倫了!我家雖非富有,然我並沒有需銀錢使用的事。公子這番好意,我不敢領情!」

  朱鎮嶽聽了,不覺面生慚愧,連忙起身陪罪道:「兄弟該死,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望足下恕兄弟粗莽,請明白指示來意!」

  叫化反問道:「公子還記得在白魚磯遇的強盜麼?」

  朱鎮嶽驚道:「怎麼不記得,兄弟看那人並不是強盜,是怎麼一回事呢?」

  叫化很注意似的望著朱鎮嶽,問道:「公子怎的知道那人不是強盜呢?」

  朱鎮嶽笑道:「這何難知道!有那麼本領的人,如何會做強盜?便是要做強盜,可下手的所在也很多,何必來轉同道的念頭?兄弟因此敢斷定他不是強盜!」

  叫化又問道:「他或者不知是公子,也未可定!」

  朱鎮嶽搖頭笑道:「他若不知是兄弟,來時的情形,便不是那麼了!於今且請說那人怎麼樣,當時不肯道姓名,究竟是那個?兄弟正愁沒處打聽!」

  叫化笑道:「那人誠如公子所說,不是強盜!他本人既不肯向公子道姓名,我也不敢代他將姓名說出!那人因在公子手裡受了重傷,於今還在家調養。那人有朋友,有些代那人不服,要前來和公子見個高下,卻派了我先來探看一番。公子今夜小心點兒便了!多謝公子的厚意,我們後會有期!」說罷,起身作辭。

  朱鎮嶽竭力挽留住,說道:「此刻不到初更時候,還早得很,何妨坐一會!兄弟還有話奉問。」

  叫化又坐下來,說道:「時候雖說尚早,不過我來的時候,曾和派我來的人約定,在二更以前,回報探看的情形;他等我回報了再來。若過了二更不見我回去,便認作我的形跡已被公子看破,本領敵不過公子,死在公了手裡了!他就前來替我報仇雪恨!那麼,和公子相見的時候,他既存著報仇的心,動起手來,就不免要毒辣些!依我的愚見,為公子著想,還是早放我回去的好!免得仇人見面,以性命相撲!設有差錯,公子固是後悔不及;就是我也對不起公子這番款待我的盛意。」

  朱鎮嶽聽完這番話,不覺怒形於色,勉強按納住火性的樣子說道:「足下這話,雖是一番好意,為兄弟著想;但是未免太把兄弟看的不成材了!兄弟也不敢領情!俗語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不存報仇的心,兄弟也未必敵得他過;他便存著報仇的心,兄弟也未必就怕了他!足下既這麼說,兄弟本來不必執意挽留的,至此也不能不把足下留在這裡了,倒要看他報仇的本領怎樣。足下萬不可去回報,只在這裡多飲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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