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7 | 上頁 下頁
四皓論


  錢子曰:「四皓非隱者也。子房之招四皓,其跡甚奇,其局甚平甚正。讀史者酌時勢,通事變,然後可以核實而論也。何以明之?高祖非晉獻公也,戚夫人非驪姬也。高祖灼知呂後橫恣,惠帝庸懦,身死之後,必有稱制易姓之舉。及我在也,而決癰潰疽,快於一割,可以坐銷炎漢廟社牝鳴雉鴝之禍,何憚而不為?然而事勢固有必不可者。高祖豁達大度,控禦疏闊。今老矣,其精氣已銷亡於望歸之曲、翹袖折腰之舞。呂後陰賊堅悍,厚自封殖,舞陽辟陽之徒,死黨盤互。高帝猝有舉動,以瑕攻堅,以暮氣乘朝氣,其勢將不勝,即佹勝之,而天下未附,中外搰然而起,弱後稚主,終無磐石之固,劉氏之危無日矣。此之事勢較然明白。諸臣雖引古死爭,智不及此,子房則知之矣,而不敢訟言出口,良恐事端宣露,棖觸高帝之機牙,冒昧一發,禍彌速而不可救藥也。於是為呂氏畫計,招延四老人以自助。

  四老人非隱者也,殆亦楚漢之交,結納亡命,部勒賓客,奮欲有為,而後乃逃匿商雒間者,居隱畏約,未嘗不癢癢思一自見也。既客建成侯所,猶未敢嘗試,稍出一奇令,呂侯乘間,請止太子之將兵。及帝破黥布,反謂不肖子不足遣累,乃公強載輜車,為妻子計,所欲易太子者益有名,事益急。子房乃乘危釣奇,趣令四人從太子侍酒,引見高帝,怪問姓名,曰:「公何自從吾兒游?」固已剌剌心動矣。四人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辱,故恐而亡匿。」何其戇而無禮也。又曰:「今聞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何其諫之強,語之劫也。當其時,高帝遲暮孤立,呂氏盤根強固,國勢卼臲,慮有微風動搖,四人奮袂抵掌,落落數語,固有以發其扃祇,控其頤頰矣。高帝安得而不驚?安得而不寤?又安得而不聽?彼四人者,槁項黃馘,龍鍾暮齒,曾不足當一毛片葉,以滅秦蹙項、溺冠謾駡之雄主,一旦拱手諈諉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又側目而送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為之輔。」高帝即病困老悖,甯渠至是?誠有以移其心奪其命也。語戚夫人曰:「呂氏真而主矣。」老謀壯事,黯然遒盡,無可如何矣。醉則擁趙瑟而歌,倦則枕宦者而臥,百年魂魄,彷徨牢落,寄末命于「安劉必勃」之一語,斯亦可哀已矣。

  太史公曰:「上不易太子者,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子房諫阻廢立之深謀不能自遂,而借力於四人之口,語高帝不易太子之心事,不欲暴著而詭詞於四人之羽翼。太史公妙于敘事,平直鋪列阡陌,條然而不為。擿抉其所以,吾固曰四皓非隱者也。讀史者心粗目短,不能酌時勢,通事變,驚怖其疑神疑鬼而妄為之詞,則世之愚儒也。斯人也,目論耳食,但曉一孔,往往掉書囊,搖筆管,取次而謀人之國家,嗚呼!難矣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