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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賀宮傅晉江黃公奉詔存問序


  太子太傅晉江黃公,以大宗伯謝政家居,年逾八十。天子眷念舊德,特遣行人賜手敕存問,授幾乞言。中外縉紳,歡呼相慶,以謂天子當如元祐之待文潞公,起之既老,九十造朝,不獨以上尊文綺,修優老之故事也。謙益詞垣後進,溯諸師門,實為公門下士,其敢無一言以賀?

  蓋嘗尚論公之生平,而夷考其出處。公之修身厲行,表著於先朝者猶易,而其孤行獨立,保持於今日者最難。何也?當神宗之世,久道化成,朝著肅穆。公以翰苑詞臣,不絿不競,靖獻於蓬山鶴禁之間,此恭人碩儒之所有事也。當熹宗之世,明夷初旦,海宇霧雺。公以館閣儒臣,不醾不竦,潔身于宮鄰金虎之際,此端人長德之所有事也。故曰易也。迨今上禦極,以英明不世出之主,負綜核大有為之志。小人乘權藉勢,以操切竊國枋,以懻忮箝國論,以深機快恩怨,以積威罔利權,撈籠佈置,別成一陰慘詭隨之世界。而公以老成宿素,出掌邦禮,遇大禮大兵大譴,援典制,引分義,據經廷諍,不少回互。譬之五行之宿,芒寒色正,側出於陰雲翳駁之中,其不為之目奪而神聳者亦鮮矣。人知公之奏對,持國體,養士氣,補偏救弊,明與執政相枝柱;而不知其方嚴魁壘,引繩切墨,所以默折其機牙,而潛杜其窟穴者尤多也。往傅文毅在部,無事不爭,其章奏特煩于五曹,卒以忤權罷去。以王文忠之宿望,遭逢盛際,亦不能不齟齬於廬陵,而況於公乎?公既去而奸佞接跡,菑害頻仍,天子喟然側席,思公之公忠而喜其難老,於是有存問之舉。大臣去而使人主思之,難矣;去而使英主思之,抑又難矣。公何以得此于天子哉?昔者秦穆公喪師於崤,歸而作誓,夫子錄之,以繼訓誥之後。而《秦誓》之所思者,詢茲黃髮也,一介斷斷也;其所戒者,截截善諞言也,冒疾技聖也。自古奸邪小人,禍人國家者,始必以諞言為鉤餌,熒惑主心,後必以冒疾為羅網,壅塞賢路,而國家之所以榮懷杌隉,安危而治亂者,在人主之能悔與不能而已。穆公之誓曰:我皇多有之,昧昧我思之。思者,悔之幾也。《易》曰:不遠複,無祇悔,元吉。幾乎微乎!敗而思,思而悔,陰陽回薄,精祲摩蕩,天地將應之,而況於人乎?天子之思公也,所謂幾也,吉之先見者也。思黃髮,戒諞言,庸技聖而屏冒疾,於以上答譴告,下淨氛祲,舉而措之,在乎取攜之間而已矣。頃者狡奴入犯,羽書旁午。天子赫然震怒,下哀痛之詔,視秦穆之素服哭師,不啻過之。而公將以師臣造朝,贊《采薇》《天保》之盛治,于秦之黃髮何有?謙益雖屏廢,舊承乏太史之後,竊取夫子刪《詩》之義,欲舉《秦誓》以獻於吾君,而又念其反復陳戒,歎息於古今之謀人者,推而明之,可以為用人論相之炯鑒。是舉也,有關於天下國家之大故,是用謹而書之,非徒以為公賀而已也。

  崇禎十六年正月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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