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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古堂詩序


  嗚呼!自耀州其頹,三水奄沒,而余關中之師友熸矣。醜寅之間,郭胤伯與涇華數子從我於請室,所謂知我桑落之下者也。更十餘年,餘老不能死,不比於人數。而聖秋唁我白門,投詩慰藉,誓欲收南極而抵窮塵,餘心感之而滋惑焉。久之而屬餘論詩,則餘請論聖秋之詩。

  余往與涇華數子言詩,以為自漢以來善言秦風,莫如班孟堅;而善為秦聲者,莫如杜子美,其著作甚備。而今之采秦風與其詩也,又有異焉。請推言之,而姑與聖秋為讔,其可乎?春秋之世,孔子所刪定三百五篇,吳越荊楚皆無詩,惟秦有之。繆公既霸西戎,而哀公感申包胥之義,興師救楚。匡正以班處宮,倒行逆施。□□之俗,《無衣》之詩,陳義甚高。秦之所以滋大也,然實自申包胥之哭發之。包胥之哭秦庭也,三日三夜,不絕聲淚。盡而繼之以血,此亦天下之至哀也。當其號哭之時,飄風之叫嚎,林木之畏懼,鬼物之吟嘯,飛鳥走獸之踟躕躑躅,靡不相其悲、助其哀,而況於人乎!故其《詩》曰:「豈曰無衣,與子同仇。」又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哀公之賦《無衣》,蓋亦欷歔煩酲、泣下沾襟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包胥以哀聲感之,哀公以夏聲應之。季子曰:「此之謂夏聲。能夏則大,其《無衣》之什乎?」人知《無衣》之什為秦風、為夏聲,而不知包胥之一哭,足以蕩吳氛、噓楚燼、厲秦愾。噫!氣怒籲。激叱吸之聲,至今在天地間,謂楚無詩也,其可乎?子美丁天寶之難,間關行在,麻鞋見天子,與包胥之重繭何異?暫時間道剪紙《招魂》《北征》諸什,其為秦庭之哭也,亦已哀矣!人知子美之為秦聲,而不知為楚哭也。至今讀其詩,茂林之玉碗,宛然再出;昭陵之石馬,如聞夜嘶。厲河朔忠義之氣,追宣光收復之烈,抑塞磊落,感激涕淚,與郭、李之元功偉烈並存宇宙間。謂包胥之哭足以複楚,而少陵之詩不足以張唐也,其又可乎?

  聖秋,秦人也,而工為杜詩。生斯世也,為斯詩也。癸甲之篇,擬於《北征》,可以興,可以怨矣。論聖秋之詩者,謂之秦聲可也,謂之楚哭可也。遠追《無衣》,近效《北征》,風飄木號,鬼神吟嘯。餘之讀之,欷歔煩酲,泣下而不能禁,固其所也。聖秋以哀聲感,而余不能以夏聲應。屏營彷徨,泣下沾襟,則亦為鳥獸之踟躕彳亍而已矣。居今之世而亦曰:「秦有詩,吳無詩,則又奚為而不可也?」聞胤伯隱少華山中,尚無恙。涇華諸子,皆三秦豪傑也。聖秋以吾言寓之,其以餘今昔之論秦風,有以異乎?抑亦昔不讔而今讔乎?其亦為之喟然掩卷而長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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