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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滄葦詩序


  甲午中秋,余過蘭江,滄葦明府訪餘舟次,譚餘所輯《列朝詩集》部居州次,累累如貫珠,人有小傳,趣舉其詞,若數一二,餘恤然心異之。硯祥告我曰,滄葦購得此集,翻閱再三,手自采纈,成大掌簿十帙,雖書生攻《兔園冊》,專勤無如也。視事少間,發憤讀書,丹鉛金矢,案牘交互,午夜伊吾與銅簽聲相應,其為詩劌心渼腎,茹古吐今,必欲追配作者,願就正于夫子而未敢輕出也。余問諸滄葦,弗應。從硯詳再索得之,信滄葦之雄於詩也。

  今夫人之稱詩者,眉目不同,興會各異,設壇分枿,互相甲乙,遠則追隨秦雒,近則跳浪越楚,縱極其精神才力,橫度捷出,不過滅沒於二百年來名人魁士沉淵洑流之中,亦成其為今人之詩而已矣。《三百篇》以後,騷雅具在。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此千古論詩之祖。劉彥和蓋深知之,故其論詩曰:「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詞家之先。」《三百篇》變而為騷,騷變為漢魏古詩。根抵性情,籠挫物態,高天深淵,窮工極變,而不能出於太史公之兩言。所謂兩言者,好色也,怨誹也。士相媚,女相說,以至於風月嬋娟,花鳥繁會,皆好色也。春女哀,秋士悲,以至於白駒刺作,角弓怨張,皆怨誹也。好色者,情之橐龠也。怨誹者,情之淵府也。好色不比於淫,怨誹不比於亂,所謂發乎情,止乎義理者也。人之情真,人交斯偽。有真好色,有真怨誹,而天下始有真詩。一字染神,萬劫不朽。鐘記室論《十九首》,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太白歎吾衰不作子美矜,得失寸心皆是物也。今不讀古人之詩,不知其言志永言真正血脈,而求師於近代,如躃人之學步,如傖父之學語,其不至於罥足遝舌者,則亦鮮矣。

  滄葦之詩,意匠深發脈厚,才情飆迅,意思霞舉,策驥足于修途,可以無所不騁,而迂轡弭節,退而欲自負于古人,世之無真詩也久矣!以滄葦之才,好學深思,精求古人之血脈,以追溯國風、小雅之指要,詩道之中興也,吾有望焉。余觀滄葦就正之雅意,知其不以面諛責我也,為申言學古之說,以有合焉,且以有進焉。昔者蘇子瞻兄弟既舉進士,子瞻官鳳翔,寄子由於長安。其詩曰:「遙知讀《易》西窗下,車馬敲門定不應。」古人榮進之初,讀書尚志,其厚相期待如此,今之君子知此意者鮮矣。余之期滄葦以有成者如此,不獨以其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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