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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英華序


  吳江顧子茂倫總萃唐人之詩,揚榷論次,擇其真賞者,命之曰《唐詩英華》,先出七言今體,鏤版行世,屬餘序之。

  世之論唐詩者,必曰初、盛、中、晚,老師豎儒,遞相傳述。揆厥所由,蓋創于宋季之嚴儀,而成于國初之高棅,承訛踵謬,三百年於此矣。夫所謂初、盛、中、晚者,論其世也,論其人也。以人論世,張燕公、曲江,世所稱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嶽州以後,詩章淒惋,似得江山之助,則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荊州已後,同調諷詠,尤多暮年之作,則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陽唱和之作,則孟浩然應亦盛亦初。以王右丞系盛唐也,酬春夜竹亭之贈,同左掖梨花之詠,則錢起、皇甫冉應亦中亦盛。一人之身,更曆二時,將詩以人次耶?抑人以時降耶?世之薦樽盛唐,開元、天寶而已。自時厥後,皆自鄶無譏者也。誠如是,則蘇、李、枚乘之後,不應複有建安,有黃初。正始之後,不應複有太康,有元嘉。開元、天寶已往,斯世無煙雲風月,而斯人無性情,同歸於墨穴木偶而後可也。嚴氏以禪喻詩,無知妄論,謂漢、魏、盛唐為第一義,大曆為小乘禪,晚唐為聲聞辟支果,不知聲聞辟支即小乘也。謂學漢、魏、盛唐為臨濟宗,大曆以下為曹洞宗,不知臨濟、曹洞,初無勝劣也。其似是而非,誤入箴芒者,莫甚於妙悟之一言。彼所取于盛唐者何也?不落議論,不涉道理,不事髮露指陳,所謂玲瓏透徹之悟也。三百篇,詩之祖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不敢效,我友自逸。」非議論乎?「昊天曰明,及爾出王。無然歆羨,無然畔援,誕先登於岸。」非道理乎?「胡不遄死,投畀有北。」非髮露乎?「赫赫宗周,褒姒滅之。」非指陳乎?今仞其一知半見,指為妙悟,如照螢光,如觀隙日,以為詩之妙解盡在是,學者沿途覓跡,搖手側目,吹求形影,摘抉字句,曰此第一、第二義也,曰此大乘、小乘也,曰是將夷而為中為晚,盛唐之牛跡兔徑,佹乎其唯恐折而入也。目翳者別見空華,熱病者旁指鬼物。嚴氏之論詩,亦其翳熱之病耳。而其症傳染於後世,舉目皆嚴氏之眚也,發言皆嚴氏之譫也,而互相標表,期以藥天下之詩病,豈不顛哉!

  茂倫之撰是集也,胥初、盛、中、晚之詩,臚而陳之,不立阡陌,不樹籬棘,異曲同工,分曹遞奏。沈休文之言曰:「飆流所始,同祖風騷,徒以賞好異情,故體勢相絕。」江文通之言曰:「蛾眉詎同貌,而俱動於魄;芳草寧其氣,而皆悅於魂。」茂倫奉為律令,用以箴嚴氏膏肓之癖,洗高氏耳食之陋,庶幾後三百年煥然複睹唐人之面目,斯茂倫之志也。諸有智者用是集為經方,診醫熱之病,而空知其所自始,其必將霍然而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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