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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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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哥口裡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 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乾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准在來春。珍重,珍重。」 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檢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 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裡,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 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掛著你,欲見一面。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裡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 「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 成化二年×月×日 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到:「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裡好悶!小女自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麼破綻落在你眼裡?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只索休怪了。」 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只問你討什麼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婦人那裡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只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閒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洩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裡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樑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縊死,到得乾淨。」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 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兀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 過了數日,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幹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士,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興哥並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賠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傍人曉得這事,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騃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 閒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著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籲短歎。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蹺蹊,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裡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篋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 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 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倖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歎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麼『珍珠衫』。原來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 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鬱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侍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梢信往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 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劄,又替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安縣。問著陳商家裡,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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