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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7)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字:別後襄陽遇盜,劫資殺僕。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著:「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貲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

  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顧個船隻,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

  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已故了。

  呂公賠些錢鈔,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沒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已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並不言語。

  過了一月有餘,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樞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麼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

  呂公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裡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口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後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房子住了,雇人把靈柩移來,安頓在內。這淒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紅度日,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後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可施了。」

  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里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柩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土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

  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歎口氣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張七嫂道:「他也是續弦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緻,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涇渭,又勝似他。

  張七嫂次日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裡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復了幾次,兩相依允。

  話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柩入土,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免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規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絰,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他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裡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淨面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麼?」平氏道:「正是。」

  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

  平氏聽罷,毛骨竦然。從此恩情愈篤。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再說蔣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

  忙去扶時,氣已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由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裡。連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主准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

  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南畿進士,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來做官。是夜,吳傑在燈下將准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兒正在傍邊閑看,偶見宋福所告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告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宥。」

  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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