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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6)


  過遷正不知見那個,只得又隨著而走。卻從堂後轉向左邊,過遷認得這徑道乃他家舊時往家廟去之路。漸漸至近,孝基指著堂中道:「有人在裡邊,你進去認一認!」過遷急忙走去,抬頭看見父親形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門,生不能侍奉湯藥,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難贖!」以頭叩地,血被於面。正哭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哭來,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為念!」過遷舉眼見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無再見之期,不料複得與你相會!」哥妹二人,相持大哭。昔年流落實堪傷,今日相逢轉斷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哥妹哭了一回,過遷向張孝基拜謝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異鄉之鬼矣!大恩大德,將何補報!」張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過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靈,勝似報我也!」過遷泣謝道:「不肖謹守妹丈向日約束,倘有不到處,一依前番責罰!」張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詳細,故用權宜之策。今已明白,豈有是理!但須自戒可也。」當下張孝基喚眾家人來,拜見已畢,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過遷乃問:「你的大嫂嫁了何人?」

  淑女道:「哥哥,你怎說這話?卻不枉殺了人!當日爹爹病重,主張教嫂嫂轉嫁,嫂嫂立志不從!」乃把前事細說一遍。又道:「如今見守在家,怎麼說他嫁人?」

  過遷見說妻子貞節,又不覺淚下,乃道:「我那裡曉得?都是朱信之言。」張孝基道:「此乃一時哄你的話。待過幾時,同你去見令岳,迎大嫂來家。」過遷道:「這個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張孝基道:「這事容易。」

  到次早,備辦祭禮,同到墓上。

  過遷哭拜道:「不肖子違背爹爹,罪該萬死!今願改行自新,以贖前非,望乞陰靈洞鑒!」祝罷,又哭。張孝基勸住了,回到家裡,把解庫中銀錢點明,付與過遷掌管。那過遷雖管瞭解庫,一照灌園時早起晏眠,不辭辛苦。出入銀兩,公平謹慎。往來的人,無不歡喜。將張孝基夫妻恭敬猶如父母,倘有疑難之事,便來請問。終日住在店中,毫無昔日之態。此時親戚盡曉得他已回家,俱來相探。彼此只作個揖,未敢深談。

  過了兩三個月,張孝基還恐他心活,又令人來試他說:「小官人,你平昔好頑,沒銀時還各處抵借來用。今見放著白晃晃許多東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個絕妙的人兒,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個所在。若有興,同去吃杯茶,何如?」

  過遷聽罷,大喝道:「你這鳥人!我只因當初被人引誘壞了,弄得破家蕩產,幾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著這班賊男女,你卻又來哄我!」便要扯去見張孝基。那人招稱不是,方才罷了。孝基聞知如此,不勝之喜。

  時光迅速,不覺又是半年。張孝基把庫中帳目,細細查算,分毫不差。乃對過遷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向日你初回時,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與老舅完聚。恐他還疑你是個敗子,未必肯許,故此止了。今你悔過之名,人都曉得,去迎大嫂,料無推託,如今可即同去。」過遷依允。

  淑女取出一副新鮮衣服與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長者出來相見,過遷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負岳父、賢妻。今已改過前非,欲迎令愛完聚。」方長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盡已知道。小女既歸於汝,老夫自當送來。」張孝基道:「親翁還在何日送來?」方長者道:「就明日便了。」張孝基道:「親翁亦求一顧,尚有話說。」

  方長者應允。

  二人作別,回到家裡。張孝基遍請親戚鄰里,于明日吃慶喜筵席。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過遷哥妹出去相迎。相見之間,悲喜交集。方氏又請張孝基拜謝。

  少頃,諸親俱到,相見已畢,無不稱讚孝基夫婦玉成之德,過遷改悔之善,方氏志節之堅。不一時,酒筵完備。張孝基安席定位,敘齒而坐。酒過數巡,食供三套,張孝基起身進去,教人捧出一個箱兒,放于桌上。討個大杯,滿斟熱酒,親自遞與過遷道:「大舅,滿飲此杯!」

  過遷見孝基所敬,不敢推託,雙手來接道:「過遷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勞尊賜?」張孝基道:「大舅就請幹了,還有話說。」

  過遷一吸而盡。孝基將鑰匙開了那只箱兒,箱內取出十來本文簿,遞與過遷道:「請收了這幾本帳目。」過遷接了,問道:「妹丈,這是什麼賬?」張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細說。」乃對眾人道:「列位尊長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稟。」

  眾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老漢們願聞清誨。」遂側耳拱聽。張孝基疊出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無不嘖嘖稱羨。正是: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曾記床頭語,窮通不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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