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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5)


  當下過遷無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隨朱信而來。張孝基遠遠站在人家屋下,望見他啼哭這一段光景,覺道他有懊悔之念,不勝歎息。過遷走近孝基身邊,低著頭站下。朱信先說道:「告官人,正是老奴舊日小主人。因逃難出來,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則個!」便叫道:「過來見了官人。」

  過遷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卻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蓋不來手,右扯也遮不著臂,只得抄著手,唱個喏。張孝基看了,愈加可憐。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禮,還了個半禮,乃道:「噯!你是個好人家子息,怎麼到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沒有用處,卻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隨分胡亂留他罷!」張孝基道:「你可會灌園麼?」過遷道:「小人雖然不會,情願用心去學。」張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樣辛苦?」過遷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辭辛苦!」

  張孝基道:「這也罷。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帶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

  過遷道:「不知是那三件?」張孝基道:「第一件,只許住在園上,飯食教人送與你吃,不許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園門,就不許跨進園門。」過遷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顏見人,往外行走?住在園上,正是本願。這個依得。」張孝基見說話有自愧之念,甚是歡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許貪眠懶怠偷工。」

  過遷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裡也做,怎敢偷工。這個也依得。」孝基又道:「夜裡到不消得,只日裡不偷工就夠了。第三件,若有不到之處,任憑我責罰,不許怨悵。」過遷道:「既蒙收養,便是重生父母。但憑責罰,死而無怨!」張孝基道:「既都肯依,隨我來。」也不去閑玩,覆轉身引到寓所門口。

  過遷隨將進來。主人家見是個乞丐,大聲叱吒,不容進門。張孝基道:「莫趕他,這是我家的人。」主人家道:「這乞丐常是在這裡討飯吃,怎麼是府上家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見的。」到裡邊開了房門,張孝基坐下,分付道:「你隨了我,這模樣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燒些湯與他洗淨了身子,省兩件衣服與他換了,把些飯食與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燒起湯來,喚過遷去洗浴。過遷自出門這幾年,從不曾見湯麵。今日這浴,就如脫皮退殼,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將衣服與他穿起,梳好了頭髮,比前便大不相同。

  朱信取過飯來,恣意一飽。那過遷身子本來有些病體,又苦了一苦,又在當風處洗了浴,見著飯又多吃了碗,三合湊,到夜裡生起病來。張孝基倩醫調治,有一個多月,方才痊癒。

  張孝基事體已完,算還了房錢,收拾起身。又雇了個生口與過遷乘坐。一行四眾,循著大路而來。張孝基開言道:「過遷,你是舊家子弟,我不好喚你名字,如今改叫做過小乙。」又分付朱信:「你們叫他小乙哥,兩下穩便。」朱信道:「小人知道。」張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無聊,你把向日興頭事情,細細說與我消遣。」過遷道:「官人,往事休題。若說起來,羞也羞死了!」張孝基道:「你當時是個風流趣人,有甚麼羞!且略說些麼。」過遷被逼不過,只得一一直說前後浪費之事。張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頭這樣苦楚,可覺有些過不去麼?」過遷道:「小人當時年幼無知,又被人哄騙,以致如此,懊悔無及矣!」張孝基道:「只怕有了銀子,還去快活哩!」

  過遷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還做這樁事?便殺我也不敢去!」張孝基又對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曉得太公少年時也曾恁般快活過麼?」朱信道:「可憐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捨得使一文屈錢?卻想這樣事!」

  孝基道:「你且說怎地樣做人家?」朱信扳指頭一歲起運,細說怎地勤勞,如何辛苦,方掙得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來看得像土塊一般,弄得人亡家破!」過遷聽了,只管哀泣。張孝基道:「你如今哭也遲了,只是將來學做好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一路上熱一句,冷一句,把話打著他心事。過遷漸漸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

  臨崖立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

  在路行了幾日,來到許昌。張孝基打發朱信先將行李歸家,報告渾家,自同過遷徑到自己家中,見過父母,將此事說知。令過遷相見已畢,遂引到後園,打掃一間房子,把出被窩之類,交付安歇。又分付道:「不許到別處行走!我若查出時,定然責罰!」過遷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孝基別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與渾家說了,渾家再三稱謝。不題。

  且說過遷當晚住下,次日清早便起身,擔著器具去鋤地。看那園時,甚是廣闊,周圍編竹為籬。張太公也是做家之人,並不種甚花木,單種的是蔬菜,灌園的非止一人。過遷初時,那裡運弄得來,他也不管,一味蠻墾。

  過了數日,漸覺熟落,好不歡喜。每日擔水灌澆,刈草鋤墾,也不與人搭話。從清晨直至黃昏,略不少息。或遇淒風楚雨之時,思想父親,吞聲痛泣。欲要往墳上叩個頭兒,又守著規矩,不敢出門。想起妹子,聞說就嫁在左近,卻不知是那家。意欲見他一面,又想:「今日落於人後,何顏去見妹子。總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卻不自取其辱!」索性把這念頭休了。

  且說張孝基日日差人察聽,見如此勤謹,萬分歡喜。又教人私下試他,說:「小乙哥,你何苦日夜這般勞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頑耍頑耍,請你吃三杯,可好麼?」過遷大怒道:「你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該,卻又來引誘我為非!下次如此,定然稟知官人。」

  一日,張孝基自來查點,假意尋他事過,高聲叱詈要打。過遷伏在地上,說道:「是小人有罪,正該責罰!」張孝基恨了幾聲,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計較。倘若再犯,定然不饒!」過遷頓首唯唯。自此之後,愈加奮勵。約莫半年,並無倦怠之意,足跡不敢跨出園門。

  張孝基見他悔過之念已堅,一日,教人拿著一套衣服並巾幘鞋襪之類,來到園上,對過遷道:「我看你作事勤謹,甚是可用。如今解庫少個人相幫,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幘,隨我同去。」過遷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園,已出望外,豈敢複望解庫中使令?」張孝基道:「不必推辭,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處了。」

  過遷即便裹起巾幘,整頓衣裳,此時模樣,比前更是不同。隨孝基至堂中,作別張太公出門。路上無顏見人,低著頭而走。不一時,望見自家門首,心中傷感,暗自掉下淚來。到得門口,只見舊日家人都叉手拱立兩邊,讓張孝基進門。過遷想道:「我家這些人,如何都歸在他家?想是隨屋賣的了。」卻也不敢呼喚,只低著頭而走。眾家人隨後也跟進來。到了堂中,便立住腳不行,見桌椅傢伙之類,俱是自家故物,愈加淒慘。張孝基道:「你隨我來,教你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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