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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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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的,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他幾句,出這口氣。」眾人說:「憑你罵罷!」玉姐罵道:「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 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裡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勾了。」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 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照與我。」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亡八那裡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罷!」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勾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罷!」 眾人都到酒店裡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眾人道:「還你停當。」寫道:「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願為娼……」寫到「不願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只寫二萬罷。」又寫道:「……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後聽憑玉堂春嫁人,並與本戶無干。立此為照。」後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 見人有十餘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眾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侍我。以後米麵、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唬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的裡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我老爺安麼?」王定說:「安。」「大叔、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俱安。」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麼處?」王定不言,長籲一口氣,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王定說:「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罷!」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人情。」王定說:「無人敢說。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題題,也不敢直說。」 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與他講這件事。」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 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麼?」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後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牆幾時築的?一向不見。」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後恐怕大的二的爭競,預先分為兩分。」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只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裡住?」 王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裡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帳,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吊下淚來。王爺聽說:「沒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裡了,再休題起了!」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 眾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 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閨女昨晚作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藍縷,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 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後邊吊下淚來。 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裡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裡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 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裡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罷!」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麼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 王爺搖頭。奶奶說:「憑我打罷。」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王爺道:「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爹爹嚴命,不敢阻當,容你兒代替罷!」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哪裡?等他膔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鬥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 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哪裡偷的這東西?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 三官高叫:「我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後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願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麼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罷!」 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麼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王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 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 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裡去,叫兩個小廝去伏侍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裡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人道:「老爺言之最善。」於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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