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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6)


  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歎道:「書呵!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裡甚麼氣?聽聽甚麼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公子道:「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

  公子一時思想起來:「玉姐當初囑付我,是甚麼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他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麼處他?」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他中舉會試,官到侍郎。後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志。」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公子急回書房,看見《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此二書亂了我的心。」將一火而焚之。破鏡分釵,俱將收了。心中回轉,發志勤學。

  一日書房無火,書童往外取火。王爺正坐,叫書童。書童近前跪下。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書童說:「稟老爺得知,我三叔先時通不讀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這半年整日讀書,晚上讀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飯後,方才梳洗,口雖吃飯,眼不離書。」王爺道:「奴才!你好說謊,我親自去看他。」書童叫:「三叔,老爺來了。」公子從從容容迎接父親,王爺暗喜。

  觀他行步安詳,可以見他學問,王爺正面坐下,公子拜見。王爺曰:「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公子說:「爹爹嚴命,限兒的書都看了,題目都做完了,但有餘力旁觀子史。」王爺說:「拿文字來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爺看他所作文課,一篇強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應個儒士科舉罷!」公子說:「兒讀了幾日書,敢望中舉?」王爺說:「一遭中了雖多,兩遭中了甚廣。出去觀觀場,下科好中。」王爺就寫書與提學察院,許公子科舉。

  竟到八月初九日,進過頭場,寫出文字與父親看。王爺喜道:「這七篇,中有何難?」到二場三場俱完,王爺又看他後場,喜道:「不在散舉,決是魁解。」

  話分兩頭。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是日悶倦,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與你下盤棋。」丫頭說:「我不會下。」玉姐說:「你會打雙陸麼?」

  丫頭說:「也不會。」玉姐將棋盤、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中吊淚,即忙掇過飯來,說:「姐姐,自從昨晚沒用飯,你吃個點心。」玉姐拿過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左手拿一塊與公子。丫頭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乾燥,吃些湯罷!」玉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湧泉,放下了,問:「外邊是甚麼響?」丫頭說:「今日中秋佳節,人人玩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

  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這模樣?」把那鏡丟在床上,長籲短歎,走至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裡坐一坐。」坐了多時,只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香燭過來,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進三場日子,我燒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樓來,當天井跪下,說:「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願他早占鼇頭,名揚四海。」祝罷,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

  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好緣。

  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乃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拿有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

  這人姓沈名洪,因聞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當作玉姐,相交數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見。是夜丫頭下樓取火,與玉姐燒香。小翠紅忍不住多嘴,就說了;「沈姐夫,你每日間想玉姐,今夜下樓,在天井內燒香,我和你悄悄地張他。」

  沈洪將三錢銀子買囑了丫頭,悄然跟到樓下,月明中,看得仔細。等他拜罷,趨出唱喏。玉姐大驚,問:「是甚麼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數萬本錢,在此販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見,如撥雲霧見青天。望玉姐不棄,同到西樓一會。」玉姐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今當夤夜,何故自誇財勢,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有錢,我亦有錢,那些兒強似我?」說罷,就上前要摟抱玉姐,被玉姐照臉啐一口,急急上樓關了門,罵丫頭:「好大膽,如何放這野狗進來?」

  沈洪沒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來,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紅這兩個奴才報他。又罵:「小淫婦,小賤人,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該來囉唕我?」罵了一頓,放聲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時,那個奴才敢調戲我!」又氣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後無日見,俗子來時不待招。

  卻說三官在南京鄉試終場,閑坐無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關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後,方才睡著。外邊報喜的說:「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夢中聞信,起來梳洗,揚鞭上馬。前擁後簇,去赴鹿鳴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團。連日做慶賀筵席。

  公子謝了主考,辭了提學,墳前祭掃了,起了文書:「稟父母得知,兒要早些赴京,到僻靜去處安下,看書數月,好入會試。」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牽掛玉堂春,中了舉,只得依從。叫大哥、二哥來:「景隆赴京會試,昨日祭掃,有多少人情?」大哥說:「不過三百餘兩。」王爺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與他一二百兩拿去。」

  二哥說:「稟上爹爹,用不得許多銀子。」王爺說:「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門生,在京頗多,往返交接,非錢不行。等他手中寬裕,讀書也有興。」叫景隆收拾行裝,有知心同年,約上兩三位。分付家人到張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時就到北京,邀了幾個朋友,雇了一隻船,即時拜了父母,辭別兄嫂。兩個姐夫邀親朋至十裡長亭,酌酒作別。公子上的船來,手舞足蹈,莫知所之。眾人不解其意,他心裡只想著玉姐玉堂春。不則一日,到了濟寧府,舍舟起岸,不在話下。

  再說沈洪自從中秋夜見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廢寢忘餐,叫聲:「二位賢姐,只為這冤家害的我一絲兩氣,七顛八倒,望二位可憐我孤身在外,舉眼無親,替我勸化玉姐,叫他相會一面,雖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說罷,雙膝跪下。翠香、翠紅說:「沈姐夫,你且起來,我們也不敢和他說這話。

  你不見中秋夜罵的我們不耐煩。等俺媽媽來,你央浼他。」沈洪說:「二位賢姐,替我請出媽媽來。」翠香姐說:「你跪著我,再磕一百二十個大響頭。」沈洪慌忙跪下磕頭。翠香即時就去,將沈洪說的言語述與老鴇。老鴇到西樓見了沈洪,問:「沈姐夫喚老身何事?」沈洪說:「別無他事,只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幫襯我成就了此事,休說金銀,便是殺身難保。」老鴇聽說,口內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許了他,倘三兒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許他,怎哄出他的銀子?」

  沈洪見老鴇躊躇不語,便看翠紅。翠紅丟了一個眼色,走下樓來,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紅說:「常言『姐愛俏,鴇愛鈔』。你多拿些銀子出來打動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錢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裡。」沈洪說:「要多少?」翠香說:「不要少了!就把一千兩與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運該敗,渾如鬼迷一般,即依著翠香,就拿一千兩銀子來,叫:「媽媽,財禮在此。」老鴇說:「這銀子,老身權收下,你卻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謝說:「小子懸懸而望。」正是:

  請下煙花諸葛亮,欲圖風月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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