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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4)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我心裡一件事不得停當。」鴇子說:「你有甚麼事?」玉姐說:「我當初要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待我還了願,就接別人。」老鴇問:「幾時去還願?」玉姐道:「十五日去罷。」老鴇甚喜,預先備下香燭紙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玉姐也懷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並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徑往城隍廟裡去。

  進的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裡。那曉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了丫頭轉身,徑來東廊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面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麼這等模樣?」兩下抱頭而哭。

  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付與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裡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休負奴言。」二人含淚各別。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我兒還了願了?」玉姐說:「我還了舊願,發下新願。」鴇子說:「我兒,你發下甚麼新願?」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鴇子說:「我兒這願,忒發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題。

  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王匠大喜,隨即到了市上,買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楞帽子,青絲絛,真川扇,皮箱,騾馬,辦得齊整。把磚頭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銀兩,放在皮箱裡面。收拾打扮停當,雇了兩個小廝跟隨,就要起身。王匠說:「三叔!略停片時,小子置一杯酒餞行。」

  公子說:「不勞如此,多蒙厚愛,異日須來報恩。」三官遂上馬而去。

  妝豐圈套入胡同,鴇子焉能不強從。
  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徑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話。

  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唬了一跳,飛風報與老鴇。老鴇聽說,半晌不言:「這等事怎麼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我卻不信,逐他出門去了。今日到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何而至?」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行,說:「我夥計都在船中等我。」老鴇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醜,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幾兩銀子值甚的,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見有五萬銀子,還有幾船貨物,夥計也有數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裡。」鴇子一發不肯放手了。

  公子恐怕掣脫了,將機就機,進到院門坐下。鴇兒分付廚下忙擺酒席接風。三官茶罷,就要走,故意攦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三官檢起,袖而藏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問你,說你往東去了,尋不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來。」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說:「奴才笑甚麼?」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說:「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樓。

  老鴇慌忙自來,玉姐故意回臉往裡睡。鴇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知道麼?」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這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長籲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今日饒我這頓打。」老鴇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並夥計數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好心奉承。」

  玉姐道:「發下新願了,我不去接他。」鴇子道:「我兒!發願只當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樓來,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三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鐘,深深萬福,遞與王姐夫:「權當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別家,教人笑話。」三官微微冷笑,叫聲:「媽媽,還是我的不是。」老鴇殷勤勸酒,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

  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夫陪個笑臉。」老鴇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要樓下重設酒席,笙琴細樂,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攜手登樓。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遇故知。二人一晚敘話,正是:

  歡娛嫌夜短,寞寂恨更長。

  不覺鼓打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罷!」玉姐說:「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閑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玉姐難舍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說:「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玉姐說:「你指著聖賢爺說了誓願。」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

  玉姐說:「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就將鏡子拆開,各執一半,日後為記。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罷。」三官說:「亡八、淫婦知道時,你怎打發他?」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備,輕輕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淨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麼,我好做去。若是還睡,休驚醒他。」丫頭走上樓去,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梳妝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鴇子說:「奴才,慌甚麼?驚著你姐夫。」丫頭說:「還有甚麼姐夫?不知那裡去了。俺姐姐回臉往裡睡著。」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磚頭瓦片。

  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裡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說:「我發過新願了,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鴇子說:「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說話,一定曉得他去處。」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個首帕,將頭紥了,口裡說:「待我尋王三還你。」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後趕來。玉姐行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只見地方都來了。

  鴇子說:「奴才,他到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你還放刁!」亡八說:「由他,咱到家裡算帳。」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裡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裡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裡的金銀器皿?萬物要平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麼大頭面,戴往那裡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裡,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可答。

  亡八說:「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玉姐捨命就罵:「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見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裡,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鴇子說:「他那裡有甚麼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玉姐說:「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兩下廝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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