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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君臣論治(3)


  四年春二月,以御史大夫溫彥博為中書令,守侍中王圭為侍中,守戶部尚書戴胄為戶部尚書,參預朝政,太常少卿蕭瑀為御史大夫,與宰臣參議朝政。

  三月甲申,蔡成公杜如晦薨。

  夏六月乙卯,發卒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昔漢高祖納婁敬之說,自洛陽遷長安,豈非洛陽之地不及關中之形勝邪。景帝用晁錯之言而七國構禍,陛下今處突厥於中國,突厥之親何如七國。豈得不先為憂,而宮室可遽興,乘輿可輕動哉。臣見隋氏初營宮室,近山無大木,皆致之遠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為輪,則戛摩火出,乃鑄鐵為轂,行一二裡,鐵轂輒破,別使數百人齎鐵轂隨而易之,盡日不過行二三十裡。計一柱之費,已用數十萬功,則其餘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複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上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上歎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二百匹。

  秋七月乙丑,上問房玄齡、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每臨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衛士傳飧而食。雖性非仁厚,亦勵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群臣。天下至廣,一日萬機,雖複勞神苦形,豈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決受成,雖有愆違,莫敢諫爭,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寘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關由宰相,審熟便安,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司「自今詔敕行下有未便者,皆應執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冬十二月,諸宰相侍宴,上謂王圭曰:「卿識鑒精通,複善談論,玄齡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謂與數子何如?」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治劇,眾務畢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於激濁掦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微長。」上深以為然,眾亦服其確論。

  上之初即位也,嘗與群臣語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猶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魏徵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征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黃帝征蚩尤,顓頊誅九黎,湯放桀,武王代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征言。

  元年關中饑,米鬥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鹹歸鄉里,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于道路焉。上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上書者皆雲: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雲: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征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見之耳。」征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康寧,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所任,則其功豈獨在朕乎。」

  房玄齡奏:「閱府庫甲兵,遠勝隋世」。上曰:「甲兵武備,誠不可闕。然煬帝甲兵豈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盡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五年秋九月,上修仁壽宮,更命曰九成宮。又將修洛陽宮,民部尚書戴胄表諫,以「亂離甫爾,百姓雕弊,帑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公私勞費,殆不能堪」。上嘉之,曰:「戴胄於我非親,但以忠直體國,知無不言,故以官爵酬之耳。」久之,竟命將作大匠竇璡修洛陽宮,璡鑿池築山,雕餙華靡,上怒,遽命毀之,免璡官。

  初,上令群臣議封建。魏徵議,以為「若封建諸侯,則卿大夫咸資俸祿,必致厚斂。又,京畿賦稅不多,所資畿外,若盡以封國邑,經費頓闕。又,燕、秦、趙、代俱帶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內地,難以奔赴。」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運祚修短,定命自天,堯、舜大聖,守之而不能固,漢、魏微賤,拒之而不能卻。今使勳戚子孫皆有民有社,易世之後,將驕淫自恣,攻戰相殘,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居也。」中書侍郎顏師古以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互相維持,使各守其境,協力同心,足扶京室。為置官寮,皆省司選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貢禮儀,具為條式。一定此制,萬代無虞。」十一月丙辰,詔「皇家宗室及勳賢之臣,宜令作鎮藩部,貽厥子孫,非有大故無或黜免,所司明為條例,定等級以聞。」

  冬十二月,上謂侍臣曰:「朕以死刑至重,故令三覆奏,蓋欲思之詳熟故也。而有司須臾之間,三覆已訖。又,古刑人,君為之徹樂減膳。朕庭無常設之樂,然常為之不啖酒肉,但未有著令。又,百司斷獄,唯據律文,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其間豈能盡無冤乎。」丁亥,制「決死囚者,二日中五覆奏,下諸州者三覆奏。行刑之日,尚食勿進酒肉,內教坊及太常不舉樂。皆令門下覆視,有據法當死而情可矜者,錄狀以聞。」由是全活甚眾。其五覆奏者以決前一二日,至決日又三覆奏。惟犯惡逆者一覆奏而已。

  上謂執政曰:「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賞罰,故欲公等極諫。公等亦宜受人諫,不可以己之所欲,惡人違之。苟自不能受諫,安能諫人。」

  康國求內附,上曰:「前代帝王好招來絕域,以求服遠之名,無益於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國內附,儻有急難,於義不得不救。師行萬里,豈不疲勞。勞百姓以取虛名,朕不為也。」遂不受。謂侍臣曰:「治國如治病,病雖愈,尤宜將護,儻遽自放縱,病複作,則不可救矣。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魏徵曰:「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上嘗與侍臣論獄。魏徵曰:「煬帝時嘗有盜發,帝令於士澄捕之,少涉疑似,皆拷訊取服,凡二千餘人,帝悉令斬之。大理丞張元濟怪其多,試尋其狀,內五人嘗為盜,餘皆平民。竟不敢執奏,盡殺之。」上曰:「此豈唯煬帝無道,其臣亦不盡忠。君臣如此,何得不亡。公等宜戒之。」

  六年春正月,文武官請封禪,上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豈以文帝之賢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巔,封數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誠敬乎。」群臣猶請之不已,上亦欲從之,魏徵獨以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禪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國未安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谷未豐邪。」曰:「豐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則何為不可封禪。」對曰:「陛下雖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亂之後,戶口未複,倉廩尚虛,而車駕東巡,千乘萬騎,其供頓勞費,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禪,則萬國鹹集,遠夷君長,皆當扈從。今自伊、洛以東至於海、岱,煙火尚希,灌莽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虛弱也。況賞賚不貲,未厭遠人之望,給複連年,不償百姓之勞,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將焉用之。」會河南北數州大水,事遂寢。

  三月,長樂公主將出降,上以公主,皇后所生,特愛之,敕有司資送倍于永嘉長公主。魏徵諫曰:「昔漢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豈得與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陽。今資送公主倍于長主,得無異於明帝之意乎。」上然其言,入告皇后。後歎曰:「妾亟聞陛下稱重魏徵,不知其故,今觀其引禮義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與陛下結髮為夫婦,曲承恩禮,每言必先候顏色,不敢輕犯威嚴。況以人臣之疏遠,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從也。」因請遣中使齎錢四百緡、絹四百匹以賜征,且語之曰:「聞公正直,乃今見之,故以相賞。公宜常秉此心,勿轉移也。」上嘗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後問為誰,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後退,具朝服立於庭,上驚問其故,後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

  秋七月辛未,宴三品以上於丹霄殿,上從容言曰:「中外乂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煬帝威加夷夏,頡利跨有北荒,統葉護雄據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與公等所親見,勿矜強盛以自滿也。」

  閏月乙卯,上宴近臣於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圭、魏徵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征圭盡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征每諫我不從,我與之言輒不應,何也。」魏徵對曰:「臣以事為不可,故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上曰:「且應而複諫,庸何傷。」對曰:「昔舜戒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陛下乃面從也,豈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征起,拜謝曰:「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犯顏色乎。」

  戊辰,秘書少監虞世南上《聖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冬十二月癸醜,帝與侍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曰:「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帝曰:「朕比來怠於為政乎。」魏徵曰:「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帝拊掌大笑曰:「誠有是事。」

  上謂侍臣曰:「朕比來決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輩以為事小,不復執奏。夫事無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關龍逄忠諫而死,朕每痛之。煬帝驕暴而亡,公輩所親見也。公輩常宜為朕思煬帝之亡,朕常為公輩念關龍逄之死,何患君臣不相保乎。」

  上謂魏徵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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