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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賢嬖幸


  漢哀帝建平四年二月,駙馬都尉、侍中雲陽董賢得幸於上,出則參乘,入禦左右,賞賜累巨萬,貴震朝廷。常與上臥起。嘗晝寢,偏籍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又詔賢妻得通引籍殿中,止賢廬。又召賢女弟以為昭儀,位次皇后。昭儀及賢與妻旦夕上下,並侍左右。以賢父恭為少府,賜爵關內侯。詔將作大匠為賢起大第北闕下,重殿,洞門,土木之功,窮極技巧。賜武庫禁兵、上方珍寶。其選物上弟盡在董氏,而乘輿所服乃其副也。及至東園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賜賢,無不備具。又令將作為賢起塚塋義陵旁,內為便房,剛柏題湊,外為徼道,周垣數裡,門闕罘罳甚盛。鄭崇以賢貴寵過度諫上,由是重得罪。

  三月,上欲侯董賢而未有緣,侍中傅嘉勸上定息夫躬、孫寵告東平本章,去宋弘,更言因董賢以聞,欲以其功侯之,皆先賜爵關內侯。頃之,上欲封賢等而心憚王嘉,乃先使孔鄉侯晏持詔書示丞相、禦史。於是嘉與御史大夫賈延上封事言:「竊見董賢等三人始賜爵,眾庶匈匈,鹹曰賢貴,其餘並蒙恩。至今流言未解。陛下仁恩于賢等不已,宜暴賢等本奏語言,延問公卿、大夫、博士、議郎,考合古今,明正其義,然後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眾心,海內引領而議。暴評其事,必有言當封者,在陛下所從,天下雖不說,咎有所分,不獨在陛下。」上不得已,且為之止。

  秋八月辛卯,上下詔切責公卿曰:「昔楚有子玉得臣,晉文為之側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謀。今東平王雲等至有圖弑天子逆亂之謀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務聰明以銷厭未萌故也。賴宗廟之靈,侍中、駙馬都尉賢等發覺以聞,咸伏厥辜。《書》不雲乎,用德章厥善,其封賢為高安侯。」

  上使中黃門發武庫兵前後十輩,送董賢及上乳母王阿舍。執金吾母將隆奏言:「武庫兵器,天下公用,國家武備,繕治造作,皆度大司馬錢。大司農錢,自乘輿不以給共養。共養勞賜,一出少府。蓋不以本藏給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費,別公私,示正路也。古者諸侯、方伯得顓征伐,乃賜斧鉞,漢家邊吏職任距寇,亦賜武庫兵,皆任事然後蒙之。《春秋》之誼,家不藏甲,所以抑臣威損私力也。今賢等便嬖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給其私門,契國威器,供其家備,民力分於弄臣,武兵設於微妾,建立非宜,以廣驕僭,非所以示四方也。孔子曰:奚取於三家之堂。臣請收還武庫。」上不說。

  諫大夫渤海鮑宣上書曰:「竊見孝成皇帝時,外親持權,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亡度,窮困百姓,是以日食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親見也。今奈何反復劇於前乎?今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為災,一亡也。縣官重責,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並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強大姓,蠶食無厭,四亡也。苛吏繇役,失農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列,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財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毆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四死也。怨仇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致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祿,豈有肯加惻隱於細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營私家,稱賓客,為奸利而已。以苟容曲從為賢,以拱默屍祿為智,謂如臣宣等為愚。陛下擢臣岩穴,誠冀有益毫毛,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門之地哉。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為皇天子,下為黎庶父母,奈何獨私養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使奴從、賓客,漿酒藿肉,蒼頭廬兒,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宣語雖刻切,上以宣名儒,優容之。

  元壽元年春正月,丞相嘉奏封事曰:「陛下在國之時,好《詩》、《書》,尚儉節,征來,所過道上稱誦德美,此天下所以回心也。初即位,易帷帳,去錦繡,乘輿席緣綈繒而已。共皇寢廟比當作,憂閔元元,惟用度不足,以義割恩,輒且止息,今始作治。而駙馬都尉董賢亦起官寺上林中,又為賢治大第,開門鄉北闕,引玉渠灌園池,使者護作,賞賜吏卒,甚於治宗廟。賢母病,長安廚給祠具,道中過者皆飲食。為賢治器,器成,奏禦乃行。或物好,特賜其工,自貢獻宗廟、三宮,猶不至此。賢家有賓婚及見親,諸官並共,賜及蒼頭、奴婢人十萬錢。使者護視、發取市物,百賈震動,道路讙嘩,群臣惶惑。詔書罷苑,而以賜賢二千餘頃,均田之制從此墮壞。奢僭放縱,變亂陰陽,災異眾多,百姓訛言,持籌相驚,天惑其意,不能自止。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譏。孔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安用彼相矣。臣嘉幸得備位,竊內悲傷,不能通愚忠之信,身死有益於國,不敢自惜。唯陛下慎已之所獨鄉,察眾人之所共疑。往者寵臣鄧通、韓嫣,驕貴失度,逸豫無厭,小人不勝情欲,卒陷罪辜,亂國亡軀,不終其祿,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宜深覽前世,以節賢寵,全安其命。」上由是於嘉浸不說。

  鮑宣上書曰:「陛下父事天,母事地,子養黎民。即位已來,父虧明,母震動,子訛言相驚恐。今日食於三始,誠可畏懼。小民正朔日尚恐毀敗器物,何況於日虧乎?陛下深內自責,避正殿,舉直言,求過失,罷退外親及旁仄素餐之人,征拜孔光為光祿大夫,發覺孫寵、息夫躬過惡,免官遣就國,眾庶歙然,莫不說喜。天人同心,人心說則天意解矣。乃二月丙戌,白虹幹日,連陰不雨,此天下憂結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侍中、駙馬都督董賢,本無葭莩之親,但以令色諛言自進,賞賜無度,竭盡府藏,併合三第,尚以為小,複壞暴室。賢父、子坐使天子使者,將作治第,行夜吏卒皆得賞賜,上塚有會,輒太官為供。海內貢獻,當養一君,今反盡之賢家,豈天意與民意邪。天不可久負,厚之如此,反所以害之也。誠欲哀賢,宜為謝過天地,解仇海內,免遣就國,收乘輿器物,還之縣官,如此,可以父子終其性命。不者,海內之所仇,未有得久安者也。孫寵、息夫躬不宜居國,可皆免以視天下。複征何武、師丹、彭宣、傅喜,曠然使民易視,以應天心,建立大政,興太平之端。」上感大異,納宣言,征何武、彭宣。拜鮑宣為司隸。

  上托傅太后遺詔,令太皇太后下丞相、禦史,益封董賢二千戶,及賜孔鄉侯、汝昌侯、陽新侯國。王嘉封還詔書,因奏封事諫曰:「臣聞爵祿、土地天之有也。《書》雲: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裂地而封,不得其宜,則眾庶不服,感動陰陽,其害疾自深。今聖體久不平,此臣嘉所內懼也。高安侯賢,佞幸之臣,陛下傾爵位以貴之,單貨財以富之,損至尊以寵之,主威已黜,府藏已竭,唯恐不足。財皆民力所為,孝文皇帝欲起露臺,重百金之費,克己不作。今賢散公賦以施私惠,一家至受千金,往古以來,貴臣未嘗有此,流聞四方,皆同怨之。裡諺曰千人所指,無病而死,臣嘗為之寒心。今太皇太后以永信太后遺詔詔丞相、禦史,益賢戶,賜三侯國,臣嘉竊感。山崩、地動、日食於三朝,皆陰侵陽之戒也。前賢已再封,晏商再易邑,業緣私橫求,恩已過厚,求索自恣,不知厭足,甚傷尊尊之義,不可以示天下,為害痛矣。臣驕侵罔,陰陽失節,氣感相動,害及身體。陛下寢疾久不平,繼嗣未立,宜思正萬事,順天人之心,以求福祐,奈何輕身肆意,不念高祖之勤苦,垂立制度,欲傳之於無窮哉。臣謹封上詔書,不敢露見,非愛死而不自法,恐天下聞之,故不敢自劾。」

  初,廷尉梁相治東平王雲獄時,冬月未盡二旬,而相心疑雲冤獄,有飾辭,奏欲傳之長安,更下公卿覆治。尚書令鞫譚、僕射宗伯鳳以為可許。天子以為相等皆見上體不平,外內顧望,操持兩心,幸雲逾冬,無討賊疾惡主仇之意,免相等皆為庶人。後數月,大赦,嘉薦「相等皆有材行,聖王有計功除過,臣竊為朝廷惜此三人」。書奏,上不能平。後二十餘日,嘉封還益董賢戶事,上乃發怒,召嘉詣尚書,責問,以「相等前坐不忠,罪惡著聞,君時輒以自劾。今又稱譽雲為朝廷惜之,何也?」嘉免冠謝罪。

  事下將軍朝者,光祿大夫孔光等劾「嘉迷國罔上,不道,請謁者召嘉詣廷尉詔獄」。議郎龔等以為「嘉言事前後相違,宜奪爵土,免為庶人」。永信少府猛等以為「嘉罪名雖應法,大臣括發關械,祼躬就笞,非所以重國,褒宗廟也。」上不聽。

  三月,詔假謁者節,召丞相詣廷尉詔獄。使者既到,府掾、史涕泣,共和藥進嘉,嘉不肯服。主簿曰:「將相不對理陳冤,相踵以為故事,君侯宜引決。」使者危坐府門上,主簿複前進藥。嘉引藥杯以擊地,謂官屬曰:「丞相幸得備位三公,奉職負國,當伏刑都市,以示萬眾。丞相豈兒女子邪,何謂咀藥而死。」嘉遂裝,出見使者,再拜受詔,乘吏小車,去蓋,不冠,隨使者詣廷尉。廷尉收嘉丞相、新甫侯印綬,縛嘉載致都船詔獄。上聞嘉生自詣吏,大怒,使將軍以下與五二千石雜治。吏詰問嘉,對曰:「案事者思得實。竊見相等前治東平王獄,不以雲為不當死,欲關公卿,示重慎,誠不見其外內顧望、阿附為雲驗,複幸得蒙大赦。相等皆良善吏,臣竊為國惜賢,不私比三人。」獄吏曰:「苟如此,則君何以為罪。猶當有以負國,不空入獄矣。」吏稍侵辱嘉,嘉喟然仰天歎曰:「幸得充備宰相,不能進賢退不肖,以是負國,死有餘責。」吏問賢、不肖主名。嘉曰:「賢,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進。惡,高安侯董賢父子,佞邪亂朝,而不能退。罪當死,死無所恨。」嘉系獄二十餘日,不食,歐血而死。

  十二月庚子,以侍中、駙馬都尉董賢為大司馬、衛將軍,冊曰:「建爾於公,以為漢輔。往悉爾心,匡正庶事,允執其中。」是時賢年二十二,雖為三公,常給事中,領尚書事,百官因賢奏事。以父衛尉恭不宜在卿位,徙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弟寬信代賢為駙馬都尉,董氏親屬皆侍中、諸曹、奉朝請,寵在丁、傅之右矣。

  初,丞相孔光為御史大夫,賢父恭為禦史,事光。及賢為大司馬,與光並為三公,上故令賢私過光。光雅恭謹,知上欲尊寵賢。及聞賢當來也,光警戒衣冠出門待,望見賢車乃卻入。賢至中門,光入合,既下車,乃出,拜謁、送迎甚謹,不敢以賓客鈞敵之禮。上聞之,喜,立拜光兩兄子為諫大夫、常侍。賢由是權與人主侔矣。

  是時,成帝外家王氏衰廢,唯平阿侯譚子去疾為侍中,弟閎為中常侍。閎妻父中郎將蕭咸,前將軍望之子也。賢父恭慕之,欲為子寬信求鹹女為婦,使閎言之。鹹惶恐不敢當,私謂閎曰:「董公為大司馬,冊文言允執其中,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長老見者莫不心懼。此豈家人子所能堪邪?」閎性有知略,聞鹹言,心亦悟,乃還報恭,深達咸自謙薄之意。恭歎曰:「我家何用負天下,而為人所畏如是。」意不說。後上置酒麒麟殿,賢父子、親屬宴飲,侍中、中常侍皆在側。上在酒所,從容視賢笑曰:「吾欲法堯禪舜,何如?」王閎進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於無窮,統業至重,天子無戲言。」上默然不說。左右皆恐,於是遣閎出歸郎署。

  久之,太皇太后為閎謝,複召閎還。閎遂上書諫曰:「臣聞王者立三公,法三光,居之者當得賢人。《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喻三公非其人也。昔孝文皇帝幸鄧通,不過中大夫,武皇帝幸韓嫣,賞賜而已,皆不在大位。今大司馬、衛將軍董賢,無功于漢朝,又無肺腑之連,複無名跡高行以矯世,升擢數年,列備鼎足,典衛禁兵,無功封爵,父子、兄弟橫蒙拔擢,賞賜空竭帑藏,萬民喧嘩,偶言道路,誠不當天心也。昔褒神蚖變化為人,實生褒姒,亂周國。恐陛下有過失之譏,賢有小人不知進退之禍,非所以垂法後世也。」上雖不從閎言,多其年少志強,亦不罪也。

  二年春正月,匈奴單于及烏孫來朝。單于宴見,群臣在前,單于怪董賢年少,以問譯。上令譯報曰:「大司馬年少,以大賢居位。」單于乃起,拜賀漢得賢臣。

  夏五月甲子,正三公分分職。大司馬、衛將軍董賢為大司馬。

  六月戊午,帝崩于未央宮。太皇太后聞帝崩,召大司馬賢,引見東箱,問以喪事調度。賢內憂,不能對,免冠謝。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故事,吾令莽佐君。」賢頓首「幸甚」太后遣使者馳召莽,詔尚書,諸發兵符節、百官奏事、中黃門、期門兵皆屬莽。莽以太后指,使尚書劾賢,帝病不親醫藥,禁止賢不得入宮殿司馬中。賢不知所為,詣闕免冠徒跣謝。己未,莽使謁者以太后詔即闕下冊賢曰:「賢年少,未更事理,為大司馬不合眾心,其收大司馬印綬,罷歸第。」即日,賢與妻皆自殺,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詐死,有司奏請發賢棺,至獄診視,因埋獄中。莽又奏董賢父子驕恣奢僭,請收沒入財物縣官。諸以賢為官者,皆免。父恭、弟寬信與家屬徙合浦,母別歸故郡巨鹿。長安中小民讙嘩,鄉其第哭,幾獲盜之。縣官斥賣董氏財凡四十三萬萬。賢所厚吏沛朱詡自劾去大司馬府,買棺衣,收賢屍葬之。莽聞之,以他罪擊殺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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