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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鞏行狀


  ▼曾舍人鞏行狀〔曾肇〕

  公諱鞏,字子固,建昌軍南豐人。曾祖諱某,贈尚書水部員外郎。祖諱致堯,尚書戶部郎中、直史館,贈右諫議大夫。考諱易占,太常博士,贈光祿卿。母吳氏,文城郡太君。母朱氏,仁壽郡太君。公嘉祐二年進士及第,為太平州司法參軍,召編校史館書籍,曆館閣校勘、集賢校理兼判官誥院。嘗為《英宗實錄》檢討官,不踰月罷,出通判越州。曆知齊、襄、洪州,進直龍圖閣、知福州,兼福建路兵馬鈐轄,賜緋衣銀魚。召判太常寺,未至,改知。明年,徙亳州,又徙滄州,不行,留判三班院,遷史館修撰、管勾編修院,兼判太常寺。

  元豐五年四月,擢試中書舍人,賜服金紫。九月,丁母憂。明年四月丙辰,終於江寧府,享年六十有五。自大理寺丞,五遷尚書度支員外郎,授朝散郎,勳累加輕車都尉。

  元配吳氏,光祿少卿宗恪之女。繼室李氏,司農少卿禹卿之女。

  子男三人:綰,太平州司理參軍;綜,太廟齋郎;絅,承務郎。二女早卒。

  孫男六人:悊、怘、愈、𢘇、怤、憩。悊,假承務郎,餘未仕。孫女五人。

  蔔以某年某月日,葬南豐之某鄉某原。

  曾氏姒姓,其先魯人,至其後世,避地遷于豫章,子孫散處江南。今家南豐者,自高祖諱某始也。

  初,蒧及參父子俱事孔子,蒧樂道志仕,孔子與之。參以孝德為世稱首,而參孫西,恥自比于管仲,其世德淵源所從來遠矣。至皇祖大夫,以直道正言為宋名臣。皇考光祿,博學懿文,惇行孝友,明古誼,達時變,位不配德,著書垂後,蓄厚流長。天以道德文章鐘於公身,以侈大前烈,開覺後嗣,實命世之宏材,不待文王而興者歟!公生而警敏,不類童子,讀書數百千言,一覽輒誦。年十有二,日試公論,援筆而成,辭甚偉也。未冠,名聞四方。是時,宋興八十餘年,海內無事,異材間出。歐陽文忠公赫然特起,為學者宗師。公稍後出,遂與文忠齊名。自朝廷至閭巷,海隅障塞,婦人孺子皆能道公姓字。其所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惟恐得之晚也。」蓋自揚雄以後,士罕知經,至施於政事,亦皆卑近苟簡,故道術寖微,先王之跡不復見於世。公生於末俗之中,絕學之後,其於剖析微言,闡明疑義,卓然自得,足以發《六經》之蘊,正百家之謬,破數千載之惑。其言今古治亂得失,是非成敗,人賢不肖,以至彌綸當世之務,斟酌損益,必本於經,不少少貶以就俗,非與前世列于儒林及以功名自見者比也。

  至其文章,上下馳騁,愈出而愈新,讀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蓋天材獨至,若非人力所能,學者憊精思莫能到也。世謂其辭于漢、唐可方司馬遷、韓愈,而要其歸,必正于仁義,言近旨遠,雖詩、書之作者,未有能遠過也。其為人惇大直方,進止取捨,必度於禮義,不為矯偽姑息以阿世媚俗。弗在於義,雖勢官大人不為之屈;非其好,雖舉世從之,不輒與之比。以其故,世俗多嫉忌之,然不為之變也。其材雖不大施,而所治常出人上。為司法,論決重輕,能盡法意,繇是明習律令,世以法家自名者,有弗及也。為通判,州賴以治。初,嘉祐中,州取酒場錢給衙前之應募者,錢不足,乃俾鄉戶輸錢助役,期七年止。後酒場錢有餘,應募者利於多入錢,期盡而責鄉戶輸錢如故。

  公閱文書,得其奸,立罷輸錢者二百餘戶,且請下詔約束,毋擅增募人錢。歲饑,度常平不足仰以賑給,而田居野處之人,不能皆至城郭,至者群聚,有疾癘之虞。前期諭屬縣,召富人使自實粟數,總得十五萬石,視常平價稍增以予民。民得從便受粟,不出田裡,而食有餘,粟價為平。又出錢粟五萬,貸民為種糧,使隨歲賦入官,農事賴以不乏。為州,務去民疾苦,急奸強盜賊而寬貧弱,曰:「為人害者不去,則吾民不寧。」齊曲堤周氏,衣冠族也,以貲雄裡中。周氏子高,橫縱淫亂,至賊殺平民,汙人婦女,器服擬乘輿。高力能動權貴,州縣勢反出其下,故前後吏莫敢詰。公至,首取高置於法。曆城章丘民聚黨數十,橫行村落間,號「霸王社」,椎埋盜奪,篡囚縱火,無敢正視者,公悉擒致之,特配徒者三十一人,餘黨皆遁。

  是時州縣夫屬民為保伍,公獨行之部中,使幾察居人行旅出入,經宿皆籍記,有警則鳴鼔相援。又設方略,明賞購,急追捕,且開人自告,故盜發輒得。有葛友者,屢剽民家,以名捕不獲。一日,自出告其黨,公與袍帶酒食,假以騎從,輦所購金帛隨之,徇諸部中。盜聞,多出自言。友智力兼人,公外示彰顯,實欲攜貳其徒,使之不能複合也。齊俗悍強,喜攻劫,至是豪宗大姓斂手莫敢動,寇攘屏跡,州郡清肅,無枹鼓之警,民外戶不閉,道不拾遺。閩越負山瀕海,有銅鹽之利,故大盜數起。公至部時,賊渠廖恩者,既赦其罪,誘降之,然餘眾觀望,十百為輩,既潰複合,陰相推附,至連數州。其尤桀者,隸將樂縣,縣嘗呼之不出,愈自疑,且起踵恩所為,居人大恐。公念欲緩之,恐勢滋大,急之,是趣其為亂也。

  卒以計致之,前後自歸若就執者幾二百人。又擒海賊八人,自殺者五人,老奸宿偷相繼縛致者又數十人。吏士以次受賞。公複請並海增巡檢員,以壯聲勢。自是幅員數千里,無敢竊發者。民山行海宿,如在郛郭。亳亦號多盜,治之如齊,盜為引去。公為人除大患者既如此,至於澄清風俗,振理頹壞,鬥訟衰息,紀綱具修,所至皆然也。其餘廢舉後先,則視其時,因其便為之。在齊,會朝廷變法,遣使四出,公推行有方,民用不擾。使者或希望私欲有所為,公亦不聽也。

  河北發民濬河,調及他路,齊當出夫二萬。縣初按籍,二丁三丁出夫一,公括其隱漏,後有至九丁出一夫者,省費數倍。又損役人以紓民力,弛無名渡錢,為橋以濟往來。徙傳舍,自長清抵博州,以達于魏,視舊省六驛,人皆以為利。其餘力比次案牘簿書,藏之以十五萬計,至他州亦然。既罷,州人絕橋閉門遮留,夜乘間乃得去。襄繼有大獄,逮系充滿,有執以為死罪者。公至,閱囚牘,法當勿論,即日縱去,並釋者百餘人。州人噪呼曰:「吾州前坐死者眾矣,孰知非冤乎?」在洪,會歲大疫,自州至縣鎮亭傳,皆儲藥以授病者。民若軍士不能自養者,以官舍舍之,資其食飲衣衾之具,以庫錢佐其費,責醫候視,記其全失多寡,以為殿最,人賴以生。安南軍興,道江西者,詔為萬人備。州縣暴賦急斂,芻粟價踴貴,百姓不堪。

  公獨不以煩民,前期而辦。又為之區處次舍,井爨什器,皆有條理,兵既過而市里不知也。福多佛寺,為僧者利其富饒,爭欲為主守,賕請公行。公俾其徒自相推擇,籍其名以次補之,授文據廷中,卻其私謝,以絕左右徼求之弊。民出家者,三歲一附籍,殆萬人,闔府徼賂,至裒錢數千萬,公至,不禁而自止。廢寺二,皆囊槖為奸者,禁婦女無入寺舍。在明有詔完城,既程工費,而會公至。初度城週二千五百餘丈,為門樓十,故甓可用者收十之四。公為再計,城減七十餘丈,門當高麗使客出入者,為樓二,收故甓十之六。募人簡故甓可用者,量酬以錢,又得十之二。凡省工費甚眾,而力出於役兵傭夫,不以及民。城成,總役者皆進官,而公不自言也。

  公嘗以謂「州縣困于文移煩數,民病于追呼之擾也。故所至出政事,應下縣,責其屬,度緩急與之期,期未盡,不復移書督趣;期盡不報,按其罪;期與事不相當,縣自言,別與之期,而按與期者,即有所追逮,州不遣人至縣,縣無遣人呼其門。」縣初未甚聽,公小則罰典吏,大則並劾縣官,於是莫敢慢。事皆先期而集,民不知擾,所省文移數十倍。事在州者,督察勾稽,皆有程序,分任寮屬,因能而使,公總攬綱條,責成而已。蓋公所將領,多號難治,及公為之,令行禁止,吏莫敢不自盡。政巨細畢舉,庭無留事,囹圄屢空。人徒見公朝夕視事,數刻而罷,若無所用心者。

  不知其所操者約且要,而聰明威信足以濟之,故不勞而治也。吏民初或憚公嚴,已而皆安其政。既去,久而彌思之。其於內所更官告院、三班、太常,遇事不為苟簡,革官告院宿弊尤多。凡所規畫,至今守之不改。蓋公自在閭巷,已屬意天下事,如在朝廷。而天下亦謂公有王佐之材,起且大任,庶幾能明斯道,澤斯民,以追先王已墜之跡。然晚乃得仕,仕不肯苟合,施設止於一州。州又有規矩繩墨,為吏者不敢毫髮出入。則其所施設,特因時趨宜,固不足以發公之蘊,又況其大者乎?公自為小官,至在朝廷,挺立無所附,遠跡權貴,由是愛公者少。為編校書籍,積九年,自求補外,轉徙六州,更十餘年,人皆為公慊然,而公處之自若也。公於是時,既與任事者不合,而小人乘間又欲擠之。

  一時之名士,往往坐刺譏辭語廢逐。公於慮患防微,絕人遠甚。政事弛張操縱,雖出於已,而未嘗廢法自用,以其故莫能中傷,公亦不為之動也。賴天子明聖,察公賢,欲用公者數矣。會徙滄州,召見,勞問甚寵,且諭之曰:「以卿才學,宜為眾所忌也。」遂留公京師。公亦感激奮勵,有所自効。數對便殿,所言皆大體,務開廣上意,上未嘗不從容領納,期以大任。一日,手詔中書門下曰:「曾某以史學見稱士類,宜典五朝史事。」遂以為修撰。既而複諭公曰:「此特用卿之漸耳。近世修國史,必眾選文學之士,以大臣監總,未有以《五朝大典》獨付一人如公者也。故世不以用公為難,而以天子知之明,于屬任之為難也。」公夙夜討論,未及屬槁,會正官名,權中書舍人。

  不俟入朝,諭使就職。時自三省至百職事,選授一新,除吏日至數十,人人舉其職事以戒,辭約義盡,論者謂有三代之風,上亦數稱其典雅。皇子均國公箋奏,故事命翰林學士典之,至是上特以屬公。在職百餘日,不幸屬疾,遭家不造,以至不起。始公之進,天下相慶,以為得人,謂且大用。及聞公歿,皆歎息相吊,以謂公之志卒不大施於世,其命也夫!公性謹嚴,而待物坦然,不為疑阻。于朋友喜盡言,雖取怨怒不悔也。于人有所長,獎勵成就之如弗及。與人接,必盡禮,有懷不善之意來者,待之益恭。

  至使其人心悅而去。遇僚屬盡其情,未嘗有所按摘,有以過誤抵法者,力為辨理,無事而後已。在官有所市易,取賈必以厚,予賈必以薄,于門生故吏以幣交者,一無所受。福州無職田,歲鬻園蔬,收其直,自入常三四十萬。公曰:「太守與民爭利,可乎?」罷之,後至者亦不復取也。平生無所玩好,顧喜藏書,至二萬卷。仕四方,常與之俱,手自讎對,至老不倦。又集古今篆刻為金石錄五百卷。公未嘗著書,其所論述,皆因事而發。既沒,集其槁為若干卷。後之學者,因公之所嘗言,於公之所不言,可推而知也。初,光祿仕不遂而歸,無田以食,無屋以居。公時尚少,皇皇四方,營飦粥之養。光祿不幸蚤世,太夫人在堂,闔門待哺者數十口。太夫人以勤儉經理其內,而教養四弟,相繼得祿仕,嫁九妹皆以時,且得所歸。自委廢單弱之中,振起而亢大之,實公是賴。

  平居未嘗遠去太夫人左右,其任於外,數以便親求徙官,太夫人愛之異甚。嗚呼!天奪吾母,不數月又奪吾兄,何降禍之酷至於斯極也!豈其子弟積惡,罰不於其身,而及其母兄,使其抱終天之痛,為世之所大戮耶?不然,吾母之賢也,吾兄之盛德也,相繼而隕,所謂天道常與善人,果如何也?為子弟者,不自滅身,罪固大矣。又不能推原前人德善勞烈,托於當世之文章,以明著之無窮,是又罪之大者也。矧公於某,屬則昆弟,恩猶父師,其於論次始終,所不敢廢。維公於葬宜有銘,於墓隧宜有碑,於國史宜有載,輒不自知其迷謬,忍痛輟泣,謹述公曆官行事如左。至於論議文章見於公集者,後當自傳,此弗著。特著其大節,弗敢略,弗敢誣,以告銘公葬若《碑》者,且以待史官之訪焉。

  元豐六年十月日,弟肇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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