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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行狀


  ▼韓忠獻公琦行狀〔李清臣〕

  韓姓出晉卿獻子之後,國于韓。秦滅韓,子孫分散,以國為氏。案公所為《家譜》,推其先世功行爵裡,至於八世有次序。曰:

  遠祖居深州,為博陸人。八代祖朏,為沂州司戶參軍,生洹,為登州錄事參軍。洹生全,為處士,老博陸。全生三子,曰乂賓,曰文操,曰存。乂賓生定辭、昌辭。文操生隱辭、晦辭、審辭。存生正辭。乂賓仕為成德軍節度判官、檢校太子左庶子兼禦史中丞,以唐光啟二年終鎮府立義坊之私第,以龍紀元年葬博野縣蠡吾鄉之北平原。其子昌辭,為坡城縣令。以天複二年三月終於真定,以天複三年七月葬蠡吾,以晉天福二年祔。

  夫人張氏,改葬趙州贊皇城之北馬村,是為高祖。昌辭生一子璆,終廣晉府永濟縣令,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齊國公。夫人史氏,追封齊國夫人。始葬相州安陽縣之豐安村,則公曾祖也。璆生公之皇祖構,仕本朝為太子中允、知康州,終於治所,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燕國公。夫人李氏,深人義之女,晉相崧之猶子,追封燕國夫人。皇考國華,諫議大夫,卒建州,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魏國公,為時勞臣,《國史》有傳。

  慶曆五年,葬安陽縣新安村,尹洙師魯志其墓。今富鄭公為《神道碑》,載公事業甚詳。夫人羅氏,諫議大夫延吉之女,鄴王紹威之孫,追封魏國太夫人。公之所生母胡氏,蜀士人覺之女,追封秦國太夫人。由五代祖以上皆葬蠡吾,惟高祖葬贊皇,由曾祖以下皆葬安陽,故公為相人。公之八代祖以下遭亂,雖仕不顯,而皆以儒學行義世其家。皇祖有功有德,用不極其器,一時有識,咸謂慶必在後。

  公生泉州,將生秦國,有異夢。晨有釋子狀異服怪,不知其所從來,忽詣門曰:「是間有奇兒,毋失護視。」忽不見。公既長,樸厚不浮,少嬉弄,視瞻步履端正而中甚敏,所學不用力而過人。性淳一,無邪曲,孝於其母,悌事諸兄,皆不教而能。天聖五年,仁宗初臨軒試進士,公二十歲,名在第二,授將作監丞、同判淄州,侍秦國之官。踰年,秦國亡,哀毀過禮。服除,遷太子中允,又改太常丞、集賢院,知左藏庫,徙開封府推官,賜五品服。時高科多徑去為顯職,鮮肯勤吏事。公獨視獄訟,決曲直,終日坐府舍不倦。府君王博文固已奇之,曰:「志異常人,此大器也。」遷度支判官,授太常博士。

  景祐三年,求外補,得知舒州,留不行,以右司諫供職。勸上明得失,正朝廷綱紀,親近忠直,放遠邪佞。時災異數見,宰相非其才,參政事者喜言謔,望輕無所補,或私名器用之中書,事擁不決。公屢上疏,數中書不法事,疏寢不報。則乞出疏示中書,勅禦史台集百官會議,決正是非。論既堅,卒罷執政四人者。又言:「賞罰當從中書出,今數聞有內降,此章獻明肅餘弊也,不可不止。王曾、蔡齊、宋綬,當世名臣,宜大用。」上納其說。王沂公見公論事切直有本末,喜謂公曰:「比年台諫官多畏避,為自安計,不則激發近名。如君固不負所職,諫官宜若此。」沂公天下正人,公得此,益自信。

  未幾,同議雅樂,知胡瑗、阮逸、鄧保信黍尺鐘律之法出私見,乖戾古制,奏罷之,仍用王朴舊樂。公為諫官三年,排斥權幸,數稱進名臣杜衍、范仲淹等,補時政之闕七十餘疏,凡數百事,施用者十常七八。朝廷寵其盡言,累欲用公知制誥,人以謂公。公曰:「吾乃以言責取利耶?」議亦中寢。假右司郎中、昭文館直學士,充接伴使。發解開封府舉人,與三司同定茶法,為契丹正旦國信使。還朝,同三司省國用,轉起居舍人,知諫院。

  寶元二年,擢知制誥,知審刑院。益、利路歲饑,為體量安撫使,加三品服。蜀地號富饒,產金帛紈錦,中州歲仰給,有司乘便刻取,賦徭煩重,諸郡設而買院,收市上供物,不以其直。公為輕減蠲除之,逐貪殘不職吏,罷冗役七百六十人,為饘粥濟饑人一百九十余萬。蜀人曰:「使者之來,更生我也。」李元昊初叛,兵鋒銳甚,中國久不知戰,人心頗恐,士大夫多避西行。公使蜀,道潼、陝歸,奏事便殿,上問西兵形勢,公具以所聞對。上謂曰:「朕比憂乏人按邊,卿其為朕往。」

  授陝西安撫使,趣上道。公勇欲自効,馳至延安,則羌已解圍去,士氣沮傷,將吏往往移病求罷職。公輒選練材武,治戰守器,慰安居人,收召豪傑,與之計議。檄諸郡守城郭如河北,始設烽燧以候虜。先是,大將劉平戰北,或誣其叛去,遂錮守平妻子,具獄河中府。公力辯白,釋之,錄戰死者,賻恤賞贈。邊臣皆勸範雍守延州,朝廷以為不能,欲以趙振代。公奏曰:「振麄勇,可使搏戰,非謀議守邊材,願留雍以觀後効。無已,則起范仲淹為可。臣為國家憂,非私仲淹也。若涉朋比,誤陛下事,當族。」慶人陳叔度等陳邊防策,既而補官東南。公奏曰:「忠義憤懣,為國獻計,雖稍收用,乃置於僻左,實羈縻之,非所以開示誠意,來人才也。」又奏罷率馬令,以寬民力,及裁處他利害甚悉,上益知可辦大事。

  康定元年五月,天子命夏公竦都護西師,開府於永興軍,而以公為樞密直學士、陝西經略安撫使、同管勾都總管司事。未幾,遣學士晁宗愨、入內都知王守忠督出兵攻賊。公曰:「如詔意為便,不則元昊聚兵,出不意攻我,我倉卒赴敵,必敗。」合府爭曰:「承平久,不習戰,羌寇暴起,今兵與將未訓講,其可深入客鬥乎?願謹關塞,以歲月平之。」公所論不得用,使持奏還,而元昊掠鎮戎軍,偏將劉繼宗逆戰,果不利。詔下切責,俾以進兵月日來上。眾複守舊議。公曰:「軍事雖可擇便宜行之,然大計亦不當固拒。」乃劃攻守二策求中決。公馳驛奏闕下,上許用攻策。

  已而執政以為難,公不得已,獨上章曰:「元昊竊數州之地,精兵不出五六萬,余皆婦女老弱,舉族而行。我四路之兵不為少,分戍數十城寨,彼聚而來故常眾,我散故常寡,每遇每不敵,是以元昊能數勝。今不究此失,乃待賊太過,以二十萬重兵,惴然坐守界濠,不敢與虜確,臣實痛之。願更命近臣觀賊之隙,如不可不擊,則願不疑臣言。」奏雖不下,知兵者以公說為然。

  公往來塞下,勤苦忘寢食,期有以報上。出按屯,至涇原,聞元昊乞和,公諭諸將曰:「無約而降者,謀也。宜益備,不可懈弛。」遽調兵瓦亭。兵未集,賊果鈔山外。公指圖授諸將曰:「山間狹隘可守,過此必有伏。或致師以怒我,為餌以誘我,皆無得輒出。待其歸且惰也,邀擊之。」而禆將任福、王仲保狃小勝,數違制度。公遣府吏耿傳就詰責,不從,則又檄福曰:「違節度,有功亦斬。」任福猶進兵,遇伏,遂戰死。嫉公者乞置公大罪。後大帥使收餘兵,得檄福衣帶間封上之。安撫使王公堯臣亦以實奏。朝廷知罪在諸將,止左遷右司諫,以職知秦州。數月,還舊官,仍進禮部郎中,兼秦隴鳳翔階成州路駐泊步軍都總管,兼經略安撫沿邊招討等使。公在秦,增廣州城,以保固東、西京,招輯屬戶,益市諸羌馬,討殺生羌之鈔邊者,厲兵以待賊訖公去秦,賊不敢窺秦塞為盜。

  慶曆二年,陝西四帥皆改觀察使,公為秦州觀察使,曰:「吾君憂邊,臣子何可以擇官?」獨不辭。十月,遷諫議大夫,複為樞密直學士。十一月,充陝西四路沿邊都總管、經略安撫招討等使,屯涇州。

  初,京師所遣戍兵,脆懦不習苦,賊常輕之,目曰「東軍」,而土兵勁悍善戰。公奏增土兵以抗賊,而稍減屯戍,內實京師。又以籠竿城據衝要,乞建為德順軍,以蔽蕭關、鳴沙之道。既任事久,歲補月完,甲械精堅,諸城皆有備,賞罰信於軍中,將亦習鬥,識形勢,每出輒有功,勇氣倍于初時。公方建請于鄜、慶、渭三州,各以土兵三萬為一軍,軍雖別屯,而耳目相通為一,視虜所不備,互出搗之,破其和市,屠其種落,困撓其國,因以招橫山之人。度橫山隳,則平夏兵素弱,「必不能我支矣。下視興、靈,穴中兎耳。」章既上,又與範公定謀益堅。而元昊黠賊,知不可敵,亦斂兵不敢輒近塞。公與範公在兵間最久,兩公名重一時,人心歸之,樂為之用,朝廷倚以為重,故天下稱為韓、範。仁宗知公久勞於外,遣使密諭旨曰:「卿孤立,無人援薦,獨朕知之,行召卿矣。」

  明年春,與範公同召拜樞密副使。公自請捍邊,至五表,不聽。既至,與範公伸前議,同決策上前,期以兵覆元昊。會夏國送欵,公謀不果用。範公每恨齟齬,功不就,故作《閱古堂詩》敘其事,傳於世。邊事雖欲講解,元昊猶上書邀朝廷。其輕者欲自建元為父子,呼兀卒,及令我使與陪臣為列。二府遽欲從之,公獨謂不可許,數廷議,眾尚不從,公持之愈堅,故晏丞相至變色而起。公守所見不易,卒殺其禮如公言。

  時仁宗以天下多事,急於求治,手詔宰相杜衍曰:「朕用韓琦、范仲淹、富弼,皆中外人望,有可施行,宜以時上之。」又開天章閣,賜坐,諮訪急務。公條九事,大略備西北、選將帥、明按察、豐財利、抑僥倖、進有能、退不才、去冗食、慎入官。繼又獻七事,議稍用,而小人已側目不安。二府或合班奏事,公必盡言。事雖屬中書,公亦對上指陳其實,同列尤不悅,獨仁宗識之,曰:「韓琦性直。」蘇舜欽坐會飲奏邸,言者欲因緣舜欽事以累一二執政,彈劾甚急。宦者操文符捕人送獄,士人為之紛駭。

  公從容奏曰:「舜欽一醉飽之過,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若是?陛下聖德素仁厚,何嘗為此耶?」上悔見於色。又近臣奏王益柔為傲歌,乞誅。公因奏曰:「益柔少年狂語,何足深治?天下大事固不少,近臣同國休戚,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此其意有所在,不特為傲歌可見也。」上悟,稍寬之。富鄭公安撫河北,還,至都門,命守鄆。公奏曰:「朝廷聞北虜點兵,弼以忠義請行,事畢歸奏,去京師咫尺,胸中籌策不得一陳于陛下之前,乃責補閑郡,四方不聞其罪,曾無一人為弼言者,臣竊為陛下惜之。」累上不報。

  前此,陝西帥鄭公戩以劉滬、董士廉城水洛,涇原守將尹洙、狄青謂非便,詔輟其役。會戩罷兼涇原路,二人猶城之,青欲斬以徇,不克。戩論救於朝,朝廷薄滬、士廉罪。公曰:「二人者實違詔爾,可無罪。」列十事辨析。後士廉與二人者詣闕訟,而柄臣為之左右,又屬公與當時有名大臣改更天下敝事,僥倖者憚之,故富公、杜公相繼罷去。公亦懇求補外,除資政殿學士、知揚州,徙鄆州,又知真定府兼都總管。四年間連易三州,所至設條教,葺帑廩,治武庫,勸農興學,人人樂其愷悌,愛慕之如父母。移知定州事,兼都總管、本路安撫使。定州久用武將,治兵不知法度,至於驕不可使。明公鎬引諸州兵平甘陵,獨定兵邀賞賚,出怨語,幾欲噪城下。

  公素聞其事,以為定兵不治,將為亂。既至,即用兵律裁之,察其橫軍中尤不可教者,捽首斬軍門外。士死,國賻賞其家,養其孤兒,使繼衣廩。恩威既信,則仿古兵法,作方、圓銳三陣,指授偏將,日月教習之。由是定兵精勁齊一,號為可用冠河朔。京師發龍猛卒戍保州,在道竊取人衣屨,或飲訖不與人直,至定,即留不遣,曰:「保州極塞,嘗有叛者,豈可雜以驕兵戍之?」易素教者數百人以往。而所留卒,未踰月亦皆就律,不敢複犯法。一府裨佐如狄青輩,熟聞公平日語,見其施為,後亦皆為名將。歲大歉,為法賑之,活饑人數百萬,詔書褒美。鄰城旁路,刺取其政以為法,視中山隱然為雄鎮,聲動虜中。加資政殿大學士、禮部侍郎,又加觀文殿大學士,俾公再任。

  皇祐年,受武康軍節度使、知並州兼河東經略安撫使。

  入境,罷前帥所興不急之役,奏逐怙勢不法宦者廖浩然。契丹吞蝕邊地,公遣將蘇安靜抵境上,召酋豪與語曰:「爾移文嘗借天池廟,則皆我地,何可得壞國信義,侵淫詆讕,我邊臣也。為天子守此土,勢必與爾辯。」契丹理屈,遂歸我冷泉村。代州陽武寨舊用黃嵬山麓為界,戎人侵不已,公又遣安靜塹地立石限之,自此不敢耕山上。後公為樞密使,使人蕭滬、吳湛來,以辭受。館伴使張昪曰:「南北地界多相冒,如黃嵬山則可,今已置不辯,願後謹封略。」昪欲勿受,公曰:「彼辭服矣,受之勿失。異時或有地界為爭端,此得以為據。」昪受之。祖宗朝潘美為帥,避寇鈔為已累,令民內徙,空塞下不耕,號禁地,而忻、代州、寧化、火山軍廢田甚廣。歐陽公修嘗奏乞耕之,為並帥沮撓,久不行。公至,遣人行視,曰:「此皆我腴田民居,若舊跡猶存,今不耕,適留以資虜,後且皆為虜人有之矣。」

  遂奏募弓箭手居之,得戶四千,墾地九千六百頃。屬城歲發防秋兵至河外,人病遠餉。公曰:「寇來可前知,奚防秋為?」罷不復遣。河東俗雜羌夷,用火葬。公為買田,封表刻石著令,使得葬於其中,人遂以焚屍為恥。屬疾,上旄節,乞守便郡。命以節度使知相州,民遮留不得去,至發橋塹道,行六七驛,知不可留,乃還。守相踰年,疾既愈,召為工部尚書、三司使。上道,除樞密使。公以皇朝百餘年,祖宗以征伐平定中國,外臨制四夷,機事歸樞密府,文書藏于吏舍,朽蠧散亡為可惜,奏擇吏整比紀次之,多得三聖親筆,見其神斷,及四方兵要根本,為六百八十卷,則制《祿令》《驛令》,使有成法,三司吏不得複弄文移為稽,故賕賂自絕,迄今以為便。請稍出內帑錢「糴粟數百萬實邊備。」建遣郝質、王慶民度藏才三族故地,命郭靄複城為豐州,與麟、府相為羽翼,瞰契丹、夏國相通之道。

  嘉祐三年,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中書習舊弊,每事必用例。五房史操例在手,顧金錢惟意所出,去取所欲,與一日舉用之所不決,欲行,或匿例不見。公令刪取五房例及刑房斷例,除其冗謬不可用者,為綱目類次之,封縢謹掌,每用例必自閱,自是人始知賞罰可否在宰相,五房史不得高下於其間。又編中書機密,知樞密院,舉督天下吏職,嚴京師司察不職者,及貴臣挾持放縱,有罪無所貸,以懲廢弛之風,陰消宦者權。又議試補宗室外官,興學校,變科舉,別考五路貢士。雖不行,其後頗如其說。公自為宰相,即與當時諸公同力一德,謀議製作,完備天下士所汲引,多正直有名,或忠厚可鎮風俗,列侍從,備台諫,以公議用之。士莫自知出何人門下。

  嘉祐四年,下籲享赦,事多便民者。諸路舉學行尤異,敦遣詣京師,館於太學,試舍人院,差使受官。立柴氏後為崇義公,法《春秋》存亡國繼絕之義,擇才臣詣四方,寬恤民力。籍戶絕田租為廣惠倉,以廣賑恤。募耕唐、鄧廢田,勸課農作。摹方書,賦藥物,以救疾病。守令治最者,久其任以率吏課。載定令勅,以省疑讞。弛茶禁,以便東南之人,愚民得無陷大罪。議者以謂近于三代之仁義,多公所論議施行。六年八月,進拜刑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時朝廷閒暇,內外豐樂,百官有司各得其職,四民不失業,幼弱遂,老疾養,外夷賓服,天下稱太平矣。

  仁宗春秋高,繼嗣未立,天下以為憂。雖或有言者,而大臣莫敢為議首。公數乘間奏乞選立皇子。他日複進曰:「國繼嗣,天下社稷根本,天下元元之命系於此。今不早定,日復一日,愚臣竊為寒心。陛下置天下之民于仁壽安樂四十一年矣,惟萬世之業,何可不慮?臣備位塚宰,思所以報陛下,為無窮計,宜莫先此。」上顧曰:「後宮一二欲就館,卿其無亟。」後誕育皆皇女。一日,挾《孔光傳》進,對曰:「漢成帝立二十五年,無繼嗣,已議立帝弟之子定陶王為皇太子。成帝中材常主,猶能之,以陛下之聖,何難於此哉?太祖為天下長慮,福流至今,況宗子入繼,則陛下真有子矣。盛德大慶,傳之萬古,孰有踰陛下者?惟陛下以太祖心為心,則無不可矣。」仁宗感悟,始以英宗判宗正寺。英宗力辭宦官宮妾勢未便,中外皆為危之。公複啟曰:「陛下屬之以大任而不肯當,蓋其沉遠詳重,識慮有以過人,非有他也。事猶豫不決,招讒慝,生變故。且名未正,則尚得以辭。名體一定,父子之分明,則浮議亦不得複搖矣。」

  仁宗欣納曰:「如此,則宜乘明堂大禮前,亟立為皇子。」乃召樞密大臣諭其事。大臣或愕曰:「此大事,無遽。」上顧曰:「朕意決矣。誠如此,臣敢為天下賀。」又召學士為詔書,學士亦請對,然後進槁。英宗既為皇太子,尚堅臥,公又奏曰:「今既為陛下子,何所間哉?願令宮人就諭旨及本宮族屬敦勸。」上如其請,先帝始就慶甯宮。會仁宗棄天下,平旦入預主大計。英宗即皇帝位,宮門徐開,追百官班,宣遺制,衛士坐甲諸司幕廡下治喪,人情肅然,日至已午,市肆猶有未知者。公性厚重,未嘗名其功。其門人親客或燕坐,從容語及立皇子定策事,必正色曰:「此仁宗神德聖斷,為天下計,皇太后母道內助之力,朝廷有定議久矣,臣子何預焉?」故一二大事,天下莫知其詳。充仁宗皇帝山陵使,述仁宗遺意,省浮費,人不勞而辦。使還,累辭位,不許。

  英宗初即位,感疾,公日至寢門,執丹劑跪進。君臣相知,凡公所進,納而不拒。既退,則立簾下,以至誠大義上慰慈壽宮,鎮壓憸讒,委安內外。英宗疾已平,遂請日視朝前後殿,整素仗,行幸祈雨,幸宗室喪,以釋眾疑。民望見車駕出,鹹感涕相賀曰:「吾君貌類祖宗,真聖主也。」慈壽宮聞之喜,即下手詔,辭預政,提舉修《仁宗實錄》,仍進右僕射、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懇免,凡六七上章,不得請乃巳。又差兼樞密院事,公複上還相事。英宗手詔曰:「卿有大德於朕,有大功于時,一旦無名謝事而去,豈不駭天下之耳目,而重朕之過乎?其輔朕使無忝先帝之命,則卿之終惠也。」公頓首奉詔,為南郊大禮使。祠事畢,恩封魏國公。公辭兼樞密院,朝廷從之。

  濮安懿王以英宗踐祚,例當改封,英宗尤詳慎,不欲遽。既踰大祥,始詔兩制議其禮。兩制謂當封大國,稱皇伯。中書疑所生稱皇伯,無經據,又封爵須下誥名之,則未得其中。事下三省再議,英宗複詔罷之。而台諫官攻中書不已,尤指切歐陽公,至相率納告身,遊說者煽助之。凡論議是中書者,目為邪佞,其勢可畏,諸公莫不避匿自解。

  公獨謂人曰:「此中書事皆共議,何可獨罪歐陽公?」士大夫歎其平直忠諒,不肯推謗以與人。而英宗所生,訖今為濮王,為仙遊縣君,識者皆疑其非禮意。公素知陝西苦屯戍,饋餉頗艱,當得民兵以為助,因乞藉民為義勇。二府難其事,諫官亦爭之曰:「關輔民將驚駭亡去,願以一身救二十萬人死。」二府以白上,上曰:「河北有義勇乎?」曰:「有。」「河東有義勇乎?」曰:「有。」「然則陝西奚為不可耶?」論遂決,至今關輔為便,人皆服上之言簡而盡,而亦多公之守也。夏賊寇大順城,公言宜留歲賜,遣使詰其罪。大臣自文丞相悉以為不然,左右或舉寶元、康定之喪帥以動上意。公曰:「軍事須料彼此,今日禦戎之備,大過昔時。且諒祚狂童,國人不附,其勢何敢望元昊?詰」之必服。大臣或私相語曰:「渠謂料敵,且觀渠所料。」公卒建議遣何次公往詰諒祚。逾月而次公還,以諒祚表聞。屬英宗已臥疾,二府起居畢,公扣禦榻曰:「諒祚表雲何?」英宗力疾顧曰:「一如所料。」及漸革,公親奉手劄授內侍高居簡,命學士草制書,立今上為皇太子,別置東宮官屬。上即位柩前,以為英宗山陵使,加守司空兼侍中。

  王陶由東宮官入禦史府為中丞,意有所觖望,奏彈宰相不押常朝班。公以宰相日奏事垂拱,退詣文德殿押常朝班,或已過辰正,則禦史台放班,行之已數十年,為故事。陶憤不勝,乃誣詆,語涉不遜,諫官陰為協比,上察其奸,罷陶言職。公亦遽乞補郡,乃遣內侍張茂則賜手詔慰諭起之。永厚複土還朝,又以疾辭位,除鎮安武勝等節度使、司徒兼侍中、判相州,賜第京師。擢其子忠彥為秘閣校理,遷其三子官。公謂「領兩鎮近世所無有」,力辭不拜,改淮南節度使,虛上相之位以待。會種諤以兵取綏州,納降人嵬名山族帳數萬人,諒祚將以兵報,西邊皆警。公往經略,授陝西安撫使、判永興軍。方行,夏人誘保安軍守將楊定殺之以複怨。既趨關中,知羌中苦饑,又負罪,勢可以困,奏絕其歲賜,選將厲兵,具餴糗器用,移師西指,為出討計。而諒祚死,秉常告哀謝罪,械送殺楊定者李崇貴、韓道喜以自贖。

  時議多欲棄綏州,朝廷已屢促廢,公曰:「綏州要害,出賊脅下,已得之,何可廢也?宜增築,畀屬戶大酋折繼世、降羌嵬名山守之,後雖不取,足以易地。」未見聽,則使府佐劉航驛奏,後果用易塞門、安遠故寨,不合,卒留為綏德城,險固可守,虜人常恨失之。狂人尉倉等謀為亂,以術禽取戮之,不脫一人,寬其詿誤。又城噴洙保,據篳篥川,赴甘穀寨,拓秦川之塞,招引弓箭手居之,便宜修涇原。葉燮會為《熙寧棚畫圖》付將吏,教以方略,張聲援,屯兵扼賊路,畢役,虜不敢犯,皆奪其地利,包屬羌於其中,以固藩衛。武事有序,則欲先收橫山,漸取河南地。遂為大字檄,陳向背禍福,榜塞下,謄入虜中,招橫山之眾。而或者恐其有功,力沮壞之,乞退守鄉郡。複判相州。

  其年河決,地大震,比冬震未止,民多饑饉流亡。上遣貴近喻意,仍賜手詔,以為河北安撫使、判大名府。又以手劄勅中書,葉濟所畫無或格留。公佈宣朝廷恩意,給券賑米,本業之徙者半道而複。時方推行常平法,公言:「朝廷下令,以百姓不足,而兼併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故貸予以賑其闕,有合于先王散惠興利之法。今郡縣欲收子錢,異令意。」遂與條例司章交上,乞守徐州,不許。初,法下,公曰:「某老臣也,義不敢默。」及不聽曉,官屬亟奉行,曰:「某一郡守也,其敢不如令?」上留意河北事,詔問八條,公悉所見以對。

  熙寧四年二月,改永興軍節度使、京兆尹,再任,辭,乃仍舊官。六年,複請相。既至之二年,告老至三四,甚懇。每奏至,上必遣使宣諭。契丹遣使言沿邊地界,詔問策畫,公慨然曰:「君父遇我甚厚,有韞不言,是不忠也。生平于常人猶不敢不盡,況吾君乎?姑盡此心,以報吾君。事吾君之心盡,則所以報先帝也。吾寧以言得罪,猶愈於老疾瀕死之年,以不言負天下責。」遂條上數千言。既又力謝事,上加恩慰撫。

  八年,複改永興軍節度使,行京兆尹。不從其所請,而公巳疾革矣。六月二十三日,大星墮於州園晝錦堂側,櫪馬皆躍,郡中驚相語,家人不敢以告。公素明性理,雖篤,安臥不亂。以其月二十四日,終於州治之正寢。公器量過人,性渾厚,不為田畛峭壁巉塹,功蓋天下,位冠人臣,不見其喜。任莫大之責,蹈不測之禍,身危於累卵,不見其憂。怡然未嘗為事物遷動,平生無偽飾其語言。其行事,進立於朝,與士大夫語,退息於室,與家人言,一出於誠。

  人或從公數十年,記公言行,相與反復考究,表裡皆合,無一不相應。其所措置,規模宏大高遠,外視如甚略,已而詳觀之,中則細故微物,莫不各有區處,故有志必成。當其為學士帥邊,年未三十,天下已稱為韓公而不名。及典樞密,名益重。山東大儒石介嘗為《慶曆聖德詩》,謂「可屬大事,重厚如勃」,世不以其言為過。後屢當大事,系安危,而有言於上,無不信者,由公素望信於人主,著於天下也。

  平居與人接,禮下之,問勞慰存,氣語和易,容人過失,不以為已忤,小大無所較計。及朝廷事,則守其所當爭,極于義理而後止,毅然不奪。喜用有名之士,或不識其面,既用之,其人亦不自知所進薦也。不私所親以官,而怨家仇人。其才果可用,必用之。

  守揚州日,轉運使李參沮州事,在陝西嘗救有罪將李緯寬之,而緯子師中不知,猶訟於朝。孫沔為禦史,以西事詆公甚力,及為宰相,悉置不報,顯進之。三人者皆愧悔,深自恨。重恩義,好樂士大夫,獎與後進。賙人之急,視用財物如瓦礫糠粺,不以慁其意。既立,則捐巳服用玩好,或脫取家人簪珥與之。士歸趨之無遠近,公不厭疏戚及交舊之孫子寒寠無所托以為生者,常十數家。

  少善尹師魯,師魯亡,割俸俾其家為直其冤於朝,仍奏錄其子。合宗族百口,衣食均等,無所異。嫁孤女十餘人,養育諸侄,比于已子。所得恩例,先及旁族。逮其終,子有褐衣未命者。追孝祖考,恨不及養奉塋域甚厚。自五世祖塚皆訪得之,買田其旁,植梧檟,召人守視之。貴顯五十年,身為將相,累更大賜予,及其歿也,卒無羨錢,室無奇玩。賴天子賜金帛,官出葬資,喪事得以無乏。

  姿貌英特,美須髯,骨骼清聳,眉目森秀,圖繪傳天下,人以謂如高山大嶽,望之氣象雄傑,而包蓄細微,普施雷雨,藏匿寶怪,蓋自然也。每朝服冠蓋而出,民老幼倚舂弛擔,輒夾路觀,佇立諮嗟。平時家居,雖祁寒盛暑倦劇,對僮使,亦攝衣危坐無怠容。遇事遽卒而意不亂,冗劇而才有餘。萬兵侍帳,百吏遶前,處之安靜,裕如也,已而剖決皆就條理。勤於吏職,簿書文檄,檢察研核,莫不躬親。左右或曰:「公位重,年耆艾,功名如此,朝廷賜守鄉郡以養安,幸無親小事。」公曰:「已憚勞煩,吏民當有受弊者。且俸祿日萬錢,不事事,吾何安哉?」

  公尤知命,每誡其子曰:「窮達禍福,固有定分,枉道以求之,徒喪所志,慎守勿為也。余以孤忠自信,未嘗有因緣憑藉,而每遭人主為知已。今忝三公,所恃者公道與神明而已矣,焉可誣哉!」其自守如此。所親重範文正公、今富鄭公最篤。及論事於上前,系國家利害,各正色辨折,不相借假,退不失其歡。公既解相印,今僕射王丞相素負天下重名,少許可,嘗遺公書,謂過周勃、霍光、姚崇、宋璟。又曰:「為古人所未嘗任,大臣所不敢。」天下以為名言。歐陽文忠公亦曰:「進退之際,從容有餘,德業兩全,謗讒自止,過周公遠矣。」當時所降制書,亦多以伊、周、裴度擬公焉。所曆諸大鎮,皆有遺愛,人皆畫像事之。獨魏人於生祠為塑像,歲時瞻奠,比狄梁公。戎狄尤畏公名,凡使契丹及來使者,必問:「韓侍中安否?今何在?」其子忠彥使幕北,虜主問左右:「孰嘗屢使南朝,識韓侍中,觀忠彥貌類父否?」或對曰:「頗類。」乃即燕坐,命畫工圖之而去。館伴楊興宗遽以此告忠彥。

  北門為聘使,道舊與京尹書,皆押字不名。及公留守,則名於書。其副使成禹錫仍喻來介曰:「以侍中在此,故特名。」及公去魏後,留守引前比欲得其名,數強之,卒不可。每南來涉臨青界,即誡其下曰:「此韓侍中境,無多須索也。」天姿簡儉,于圖畫博奕,凡聲伎之娛無所嗜,獨喜觀書史,晝夜不倦,記覽博洽。所為文章,明白簡重有氣,如仁宗、英宗哀冊文,諸應制及辯論碑誌,天下傳愛之。餘暇學翰墨,得顏魯公楷法。家聚書萬餘卷,悉經簽題點勘,列屋貯之,目曰「萬籍堂。」所著安陽籍類五十卷,二府忠議五卷、諫垣存槁三卷、陝西奏議二十卷,手編家傳集六十卷,藏於家。余未及紀次,殘槁尚多。

  夫人崔氏,工部侍郎立之女,先公而亡,累封魏國夫人。

  六男:長忠彥,秘書丞、秘閣校理;次端彥,大理寺丞;次良彥,秘書省校書郎,早卒;次純彥、粹彥,並大理評事;次喜彥,幼未仕。

  女子五人:長適大理寺丞王景修,三人不育;次在室。

  孫六人:曰治,大理評事;曰戢,太常寺太祝;曰澡,曰洽,曰浩,曰誠,並幼。

  禮官李清臣曰:「清臣少親魏國韓公,頗聞其終始大略,行事如前。」

  公之訃至也,天子即日下詔,以公配享英宗廟庭,又命清臣持中牟器幣馳驛祭,及使者賻金帛。貴臣往還護葬事,相錯道中,道路皆歎息感慟。祭事畢,清臣又以私禮哭其堂,入吊其孤,則北方父老亦有遠千里來哭庭下者。及還朝,士大夫相問訊,亦莫不嗟慘見於色。暨趨太常,太常僚吏皆曰:「七月日癸酉,上為公素服哭苑中,舉音過常數,左右皆助惻慘。」恩章追悼如此。清臣又嘗竊讀其家所被《誥》,乃真贈尚書令,不為兼官以贈,於人臣貴莫比,此獨自韓公始,雖太宗褒贈趙韓王普,亦不能過也。退而思曰:「上仁聖,顧念耆老,恩禮至矣,然非公其孰宜之?」

  公嘗為宰相十年,仁宗待遇冠群臣,委之以政,而天下不見其有所專也。天下莫不遂其生,鼔舞歌頌一德,而不知其功出宰相也。及履艱危,定策奉詔之臣,立皇子、皇太子者各一,受遺詔、立天子者再,尊宗廟,強社稷,功及生人,而進退從容,不見有顏色之異也。當其可憂,人莫不憂。朝廷以公為安危,人情視公為去就。公於是時一卻足,大事傾動矣。公屹然山立,決大疑,解大憂,至天下卒無事。今天子纂紹皇統,以文武仁孝惠養天下,日問安進膳,兩宮康樂。雖祖宗貺施,天地降福,聖德集於上躬,然考其功緒基源,則定策之臣功為大。故曰恩禮於公為宜。清臣所摭皆實,敢以告史氏,以上尚書省,移于太常。謹狀。

  熙寧八年八月日,宣德郎、守太常寺、充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李清臣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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