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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綸神道碑


  ▼張刺史綸神道碑〔范仲淹〕

  舜,天下知其德也,惟曆試諸難;禹,天下知其功也,惟盡力溝洫。聖人率天下以勤,故能成務。逮夫王道鈌離,坐飾話言,六代之風,亡實而落,君子弗觀也。我朝用舜禹之道,平成萬邦,風化天下,于諸侯莫敢不勞,而有清河張公之最焉。大貽厥心,則明則粹,拳拳四方,老于王盬,為舜禹之臣至矣。

  公諱綸,字昌言。其先因職命氏,源流蓋遠。孝友之基,自仲而大。五世食韓,並為正卿。厥生帝師,首造天漢。唐失公謹,文皇以慟。暨安史亂華,衣冠喪緒,降及五代,不可以祿。幽芳密照,需於遠郊,今為汝陰人也。

  皇考諱震,王考諱元,皆含仁竦義,映於一鄉。考諱煦,累贈尚書都官郎中。太夫人翟氏,累贈高平太君。都官端修有大識,謂時否之傾,家可起也。與夫人諄諄早暮,篤子以文,公刻景鍛志,鏗然有就。既而慷慨與人語方略,郡國異之。以造秀再送於春官,所向弗合,退居於《易》。時太祖既定大業,太宗乃輯群瑞,經營天下,使旌交路,複署士三班,以走命于四方。公曰:「抱關蹶張,昔賢或為之。」部以名聞,首充其選。自茲周旋,至於光大。

  其進秩也,四命至東頭供奉官、閣門祗候,曆崇班,承制於內殿,改禮賓、六宅副使,遷文思使、昭州刺史,薦拜西上、東上閣門使,除乾州刺史。其更任也,淳化中,主榷酤於大名之屬邑。及王均亂蜀,方行天討,公使于軍中。賊平,監慶州兵馬。西戎方豪,我摧其鋒,遷益簡路巡檢使。真宗皇帝思清天下之刑,命公按荊湖諸州獄,還,乃刺舉畿赤,制權右,振綱目也。俄以邊略典辰溪郡。又平涼、鎮戎二城,西陲之機鍵,公曆專之。南夷再亂,持節安撫辰、鼎、澧三州溪洞。事定,朝廷以東南諸路鹽鐵饋運,命使孔艱,及公而諧。六年有大績,遷領天水郡,實提重兵以壓諸羌,蓋西諸侯之長焉。及朝廷有均勞之議,徙橫海軍,又徙瀛州,充高陽關兵馬鈐轄,重北門也。歲餘,請老不獲命,複蒞清池郡,而露章至於再三。今上念功不廢,詔以本郡寵之,爵命如故,時景祐紀號之二載也。

  明年孟春庚寅,啟手足於正寢,享年七十有五。

  上聞而悼之,舉延世之典,命二子進級。即以仲月某日,葬于汝陰縣之懷音鄉。公初娶富春孫氏,再娶彭城劉氏,生子曰孝傑,與夫人皆亡。今夫人江夏黃氏,出大夫之宗,能循法度,封本邑君。生子曰孝標、孝孫,皆早世。曰紹宗,今為侍禁;曰紹先,為殿直,並幼。公位二千石,權嘗亞大總管,階至光祿,爵為郡公,考終於鄉,邦國榮之,君子謂不充其器。

  初,蜀師之役,中軍雷侯辟公以行,如左右手,平定坤維,公有力焉。時降寇八百人叛據嵓險,中軍督公追斬,戒無遺類。公往視之,曰:「此窮寇也,急之生患。」乃諭其向背,寇莫不誠聽,束手歸公,以見中軍而全活焉。詩雲:「正直是與,神之聽之。」而況於不殺乎?公再至益簡,屬寇戎之後,民求息肩,新軍複驕,且敢肆暴。公曰:「兵猶火也,將不可向邇。」磔數輩麾下,其眾乃戢,蜀人賴之。詩雲:「民亦勞止,汔可小休。式遏寇虐,無俾民憂。」公之典辰溪也,彼夷人中彭姓一族,稱其強黠,溪洞數州置兄弟以為守,國家因其請焉。後乃驕叛邊鄙,既襲城邑,朝廷患之。

  公至,築蓬山館,理新興柵,以要其夷道,且省戍兵。條舉十事,不及四五,而有平涼之行。夷又侵我,帝複召公曰:「僉謂彼可殲焉,朕惟弗忍,汝往圖之。」公再拜稽首曰:「惡草雖微,天地不絕其類,先王驅之,無猾夏耳。」帝曰:「俞,惟康厥民居。」公馳傳以臨,謂彼夷者,不威不懲,不見利不勸。乃以謀夫駭其族,曰:「大家使且至,方檄兵四道,焚若山林,毀若巢穴,弗滅弗已。」夷乃大懼,請命。公曰:「納爾爵秩,歸我老孺。天子聖且仁,吾為君請。夷如其教。」乃疾置以聞。詔原之,複其命數,貢賜如平日生齒之還者,對以刀布。作石柱,刻夷人之誓,揭於疆首。自茲威懷,迄今將二十年,蔑複為患。詩雲:「式固爾猷,淮夷卒獲。」「翩彼飛鶚,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懷我好音。」謂夷如惡禽,亦感而化然。

  公之使東南也,鹺利方剝,議者咸欲深文重禁,以籠其民。公曰:「天與之,我取之,又可戕乎?」奏通、泰、楚三州亭民,除其宿逋,佑以熬波之具,貨入于縣官,而增與之直,民力遂振。複創杭、秀、海三郡鹽亭,自是鹽算大充于諸路。信乎百姓足,君孰與不足?時江東大水,民胥艱食,公請治五渠以泄於海。議者謂「澤國下流江海與平波潮者,通夜不息,沙從而塞,欲道焉而何極?」公曰:「不然。江海善下,故能為百谷王。彼日之潮,有損與盈,三分其時,損居二焉。眾川乘其損而趨之,曾莫禦哉?彼沙者,歲月而積,辟以農隙,豈安於災而恡於力?」僉從我謀,而蘇、秀蒙其利。又淮南漕河,界湖之東偏,歲時決溢,汨我農畝,涸我糧道。

  公請增長堤二百里,旁錮巨石,為十闥,以疏其橫流,舍役伍於堤上,不力一民,而日廣月高,複樹以美木。今山陽郡東曆高郵,抵廣陵,塗無畏日,南北人歌焉。詩》雲:「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謂思其人,愛其樹也。又海陵郡有古堰,亙百有五十裡,厥廢曠久,秋濤為患。公請修復,議者難之,謂將有蓄潦之憂。公曰:「濤之患,歲十而九;潦之災,歲十而一。獲九而亡一,不亦可乎?」且請自為郡而圖焉。詔以本使兼領之。堰成,複逋戶二千有六百。郡民建生祠以報公,於今祠之。詩》雲:「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巳。」謂利及生民,則樹無窮之名焉。公嘗使于夏台,時納款惟初,見公之儀,知朝廷禮樂,始盡其心焉。複三使於北疆,聽公之言,知天子神聖,永懷其好焉。《詩》雲:「四國于蕃,四方于宣。」謂夷狄為患,則往蕃屏之;恩澤弗暨,則往宣暢之,其公之謂乎!逮於貳膳之年,聖倚彌重,曆雄武、河間、橫海三大鎮。時天下無事,公謹其法制,安以清浄,如叔子之在襄陽,仁信著於疆外。

  公長七尺,氣勇過人。昔在西北,曆戰十二,大弓長甲,操擐自若,諸將伏其強力。公性剛不遠仁,故無暴;明不深物,故無怨。孝親之心,皓首如孤時,言必涕下,感動左右。複常好施,與宗族同其有亡,中外孤藐,一養於家。雖享祿不薄,屢膺蕃庶之賞,徹樂之日,門中索然。舊淮、汴間運卒凍殍,歲常比比,及公為使,每冬以俸泉市絮襦千數,衣其不自存者,且飼而怸之,使得卒歲,曰:「此有司之過,即使僵僕道塗,以累上仁。」其愛君勤人,如此而深也。今文武班有考績之制,率當自表。公曰:「國家廉讓之風未衰,則吾豈敢?」終身不為言。其階於通顯,並天子疇其勳異,不得而謝焉。

  公祗事三朝,幾五十年,無一銖之罰。又景德而降,權寄不絕,保任官材僅三百人,一無累者,其明哲於人如此而博也。公發身如班定遠,事邊如馬伏波,修水利如邵南陽,議食貨如耿大農,有一於茲,名聳後世,公實兼之,宜其被金石而不朽矣。將終,君掾曹沛國朱寀草理命於床下,且謂某嘗從事於使部,僅知所存在甲令,五品而上立神道碑,如不得已,宜為我請孝子致其詞。某不敢讓。惟公雄謀偉行,布于四方,非耳目可涯,又多陰德於人,無能名焉。敢言其略,以顯我國家君子之休。其銘曰:

  天生張侯,維潁之濱。星萃於上,炳為哲人,儀茲聖辰。
  維侯之德,柔文剛武。弗侮鰥寡,弗有強禦,猶仲山甫。
  維侯之言,乃宣聖謨,於彼西北。西北有孚,邦家之樞。
  維侯之功,克顯克大。攘彼戎寇,禦彼災害,吾民是賴。
  我生既勤,我年斯臻。乃懷故園,乃謀嘉賓。
  鼓缶而嬉,以休厥身。帝錫我侯,歸牧於鄉。
  錦裘煌煌,鸞衡鏘鏘。故老飲歌,吾閭之光。
  我侯為何,四方是力。誠加於物,心竭于國。
  始終一德,侯斯往焉。帝用惻然,遺烈在人。
  史其舍旃,垂千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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